诸子学与史学本各有其不同原则,二者区别显著。刘知幾说:“盖君子以博闻多识为工,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。”[1](《史通·惑经》)章学诚说:“诸子百家之患起于思而不学,世儒之患起于学而不思。”[2](《文史通义·原学下》)刘知幾又说:“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,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,简之时义大矣哉。”[1](《史通·叙事》)说明诸子学是主于思想、议论、博学多闻,史学是主于叙事直书。
司马迁所著《史记》在四部中属史部,居《二十四史》之首,赵翼称之为“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,信史家之极则也”。[3](《廿二史劄记·卷一·各史例目异同》)东汉时尚未有四部之分,《汉书·艺文志》列《史记》于六艺春秋家之后,《春秋》为鲁史,仍是史书。史学的含义,即如班固所说,首在实录。“然自刘向、扬雄博极群书,皆称迁有良史之材,服其善序事理,辨而不华,质而不俚,其文直,其事核,不虚美,不隐恶,故谓之实录。”[4](《汉书·司马迁传赞》)对此,刘勰也曾有所讨论,说:“开闢草昧,岁纪绵邈,居今识古,其载籍乎。轩辕之世,史有仓颉,主文之职,其来久矣。《曲礼》曰:‘史载笔。’史者,使也,执笔左右,使之记也。古者左史记言,右史书事,言经则《尚书》,事经则《春秋》也。”[5](《文心雕龙·史传》)所说“载籍”、“载笔”、“主文”,其核心在于记言记事,真实可信。《春秋左传》宣二年记述晋太史董狐之事:“太史书曰:‘赵盾弑其君。’以示于朝。”孔子称:“董狐,古之良史也,书法不隐。”“实录”、“良史”二语,最足以说明史学的基本原则。
《史记》向以“文章”[4](《汉书·公孙弘传赞》)著称,文笔“疏荡”、“有奇气”,[6](《王安石集·栾城集·上枢密韩太尉书》)被称为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《离骚》”,[7](P59)但将其归为史书一类,应无异议。章炳麟说:“《史记》为诸史之宗,文章虽美,而用在实录,勿以文人之见求之。”[8](《菿汉三言·菿汉雅言劄记》)然而,《史记》其实也是一部子书,其所为作,上受命于其父司马谈,下传继于外孙杨恽;其最初的书名为《太史公》或《太史公书》,章学诚说:“《太史》百三十篇,自名一子”,[2](《文史通义·释通》)“太史公”犹言“司马子”。而司马迁的著述意图,更在于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[4](《汉书·司马迁传·报任少卿书》)。如刘知幾所说:“昔丘明之修传也,以避时难;子长之立记也,藏于名山;班固之成书也,出自家庭;陈寿之为志也,创于私室。然则古来贤俊,立言垂后,何必身居廨宇,迹参僚属,而后成其事乎?是以深识之士,知其若斯,退居清静,杜门不出,成其一家,独断而已。”[1](《史通·辨职》)子学的含义,依照刘勰所说:“诸子者,入道见志之书。”[5](《文心雕龙·诸子》)以现存古籍而论,先秦诸子的著作内容极其宽泛,既有系统的学说体系,也有单一方面的技艺,以至于像伊尹以五味,师旷以五音,皆可以言治理。实则子学的基本原则,正在于“入道见志”。先秦士人,只要能“入道见志”,只要有言论载籍,有一人即是有一子。由此而论,司马迁所著《史记》又完全是一部子书。
扬雄评价司马迁,一则称其“实录”,[9](《法言·重黎》)一则称其“爱奇”,[9](《法言·君子》)扬雄的评语恰好说明了司马迁的二重特点。司马迁是兼有史家与子家的二重身份,或者说他是以史家的内容体现了子家的性质。一官所守,一技之专,皆可以入道言治,皆可以为子学。伊尹之子学在于“五味”,师旷之子学在于“五音”,司马迁之子学则在于其“良史”。
以《伯夷列传》为例。《伯夷列传》于七十列传位居第一,葛洪称其作传意图为:“迁发愤作《史记》,其以本于居列传之首,以其善而无报也。”[10](《西京杂记》卷四)《伯夷列传》的传主是伯夷和叔齐二人,但史迹只有一事,今排版多作一段。全篇共计788字,自“其传曰”以下为史迹“正文”,仅218字。“正文”前后全为议论,计570字,超出“正文”一倍以上。全篇引用孔子之语四处,谣谚四处,贾谊之语一处,议论辗转反复,而终之以疑问。后世“正史”之中,此类传记文章实为绝无仅有之作,以至刘知幾从史学体例一方面对他提出批评,说:“司马迁始限以篇终,各书一论,必理有非要,则强生其文,史论之烦,实萌于此。……岂知史书之大体,裁削之指归者哉?”[1](《史通·论赞》)但是也有与刘知幾相反的批评,如文中子王通就说:“史之失,自迁、固始也,记繁而志寡。”[11](《中说·天地》)则是认为司马迁于议论方面尚且不足。实则《伯夷列传》自子家角度审视则甚为正常,自史家角度审视则确有不宜。
先贤钱基博有论:“昔太史公宏识孤怀,意(即“入道见志”之志)有所郁结不得通,录秦汉,略迹三代,上纪轩辕,曰以成一家之言,而人当作史记读。心知其意而无其人,故曰藏之名山。余亦有别识心裁,寄意是书,略人之所详,扬人之所抑,以自明一家之学,而人或作方志读。心知其意之期来者,亦只俟之其人。……太史公原始察终,以史之体为诸子,吾则欲取精用宏,通子之意于传记。”(《近百年湖南学风》,岳麓书社1985年版,《余论》,P104。)钱穆论司马迁《伯夷叔齐列传》亦谓“《太史公书》于上古三代人物,仅传伯夷、叔齐。于春秋,仅举管仲、晏婴。此非史公之疏,亦非史公之奇,乃史公之自有其成为一家之言之所在。”(钱穆《张晓峰中华五千年史序》,见《中国现代学术经典·钱宾四卷》,P1049。)
今人研治先秦汉代思想史,《史记》为必备文献。《史记》七十列传的前二十五篇先秦人物列传中,今人多视为思想家,特别是有著作流传的,管子、晏子列在第二,老子、庄子、申不害、韩非列在第三,司马穰苴列在第四,孙武、吴起列在第五,孔子弟子列在第七,商鞅列在第八,苏秦列在第九,张仪列在第十,孟子、淳于髡、慎到、驺奭、荀子列在第十四,屈原、贾谊列在第二十四,吕不韦列在第二十五,几乎全为思想家。再加孔子列在世家,先秦诸子所占比重可谓不少,体现出司马迁作为子家与侧重子学的性质。
特别是在这些列传中,司马迁多写有史论史评,以发挥此类人物“入道见志”之处。班固讥刺司马迁说:“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,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,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,此其所蔽也。”[4](《汉书·司马迁传》)由史家的原则而论,则司马迁所为确有不宜,但是由子家的原则而言,则只要符合“入道见志”的标准,自然亦得入史。由孔子所开创的儒家,与由老子所开创的道家,汉以后一直是历代文化的主干,而孔子与老子二人在《史记》中都得以入传,不能不说是司马迁的一大见识。章炳麟说:“铺观前世史家,以子长为上首,而世人忽其微旨。案其深远要眇,通知政俗学术消息之故,发言往往中要害。班孟坚所不与知,他亡论矣。”[8](《菿汉三言·菿汉微言》)所说“政俗学术消息”,大抵不离于子学范围。
司马迁在《太史公自序》中自述其撰著《史记》的动机有二,其一是司马谈的遗命。所说“悉论先人所次旧闻,弗敢阙”之意,即指上古史家“世官世畴”的职守。《史记·龟策列传》载卜筮之官:“虽父子畴官,世世相传,其精微深妙,多所遗失。”章学诚说:“至于史事,则古人以业世其家,学者就其家以传业。”[2](《文史通义·史注》)既是“世官世畴”,则其各代传人个人的观念以至生命势必无足轻重,重要的是以其所执掌的此一种特殊文化与技艺,而世代承袭此一世官。能够继承其特殊文化与技艺的,称为“不失其守”,不能继承其特殊文化与技艺的,称为“失其守”,此可谓上古“世官世畴”状态下的一种生存原则。由上古史学传统而言,鲜有如司马迁这样“先黄老而后六经”的。班固承其父班彪之业,犹有上古“世官世畴”的遗风,他对司马迁提出批评,是很可以理解的。
其二在于效法孔子。司马迁在《报任少卿书》中说:“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……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”在《太史公自序》中又说:“子曰:‘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’”前者所述为孔子编定《春秋》的心理动机,后者所述为孔子借助“行事”的史学,来表达其子学的“是非空言”。由此可以看出在现实关怀一面,司马迁是得孔子真传,与孔子一样充分体现出先秦子家特色的。
傅斯年《史记研究》讲义论《史记》之卓越,列举三条,第一条为“整齐殊国纪年”,第二条为“作为八书”,第三条为“疑疑亦信”,称赞其文献不足,多见阙疑。[12]在史料的整理方面,司马迁的态度实际上是比较保守的,或者说他主要是依循了史家“良史”、“实录”的传统。如对黄帝史迹的分析,认为:“学者多称五帝,尚矣。然《尚书》独载尧以来,而百家言黄帝,其文不雅驯,荐绅先生难言之。”[13]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因之恪守儒家《五帝德》、《帝系姓》一种文本,只写出《五帝本纪》,而没有《三皇本纪》,以至到唐代司马贞要补作《三皇本纪》。又如称《山海经》:“故言九州山川,《尚书》近之矣。至《禹本纪》﹑《山海经》所有怪物,余不敢言之也。”[13](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)以至影响后世对于《山海经》这部书的价值多存疑惑。“信信疑疑”是在古代很早就已讨论过的有关问题,荀子有“缘天官”之说,[14](《荀子·正名》)意谓只相信自己的感官所能感觉得到的事物。我们在对《史记》抱持遗憾的同时,另一方面却又不能不对司马迁恪守史家原则的做法给予理解。
司马迁的这一做法,也体现在他对于先秦诸子所作的列传中,从而使得这部分列传同时兼有了子家与史家的二重身份。以老庄列传为例,司马迁总括老子的学说大旨,是“修道德,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”,又说“李耳无为自化,清静自正”。[13](《史记·老子韩非列传》)关于老子的思想旨趣,学界纷纭由来已久,但是司马迁的这二句概括则为千古不易之论。如果从史家的一面看待司马迁,则不能不承认他对于诸子之学的领悟也已具有很高的水准。李长之先生曾说:司马迁“有着对于老学之极中肯的理解”,[15](P188)是十分正确的。
关于庄子的学术归属问题也是这样。庄子属于战国时期“其学无所不窥”[13](《史记·老子列传》庄子附传)的一类学者,《庄子·天下篇》实际上是庄子自述其学术经历,所提到的共有六家,而司马迁称其“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……以明老子之术”。东汉以后“老庄”并称,足证司马迁所说亦为不易之论。
另一方面,司马迁对于老庄这二位大思想家的记述,总是力求由史实一面着手,由此而不能认可其作为哲学思想的独立价值。其中记述老子的史迹,只有孔子适周见老子一事,与今传《孔子家语·观周》所述大致相同,可能均出于儒家一系。而庄子作为一位避世的隐者,其史迹本无可寻。司马迁在庄子附传中只记述了楚威王厚币迎庄子一事,这件事在庄子的诸多重要思想学说中所具有的意义实不足道,但是在记述庄子生平事迹方面,则几乎为绝无仅有的资料,所以司马迁便加以引述,其细致与无奈可以想见。刘向称列子:“且多寓言,与庄周相类,故太史公司马迁不为列传。”[16](《别录·列子书录》)然而由此而来,在阐明庄子思想一方面,司马迁亦不免多所忽略。傅斯年即由此批评司马迁说:“太史公以庄释老,遂取庄书中不甚要各篇,当时儒道相绌之词,特标举之,甚不知庄生自有其旨。”[17]在记述《庄子》篇目时,司马迁的态度也是一样,出于强调《庄子》寓言性质的目的,而仅将其《渔父》、《盗跖》、《胠箧》、《畏累虚》、《亢桑子》(《庚桑楚》)五篇篇名列出,其他数十篇则一律忽略,由此而引发出千古争论。至于他说庄子“王公大人不能器之”,与批评孟子“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……是以所如者不合”一样,也是专由现实政治一面注意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