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叫他长城专家,有人称他为长城“活地图”,他一概告诉人家,“我,就是这野长城31座敌楼的‘楼长’,长城不是我家的,但谁要动它一块砖也不成!”张鹤珊,57岁,秦皇岛市抚宁县城子峪村农民,义务守护长城已达34年。只要说起长城,老张的骄傲从骨子里往外冒,张口闭口是“我的长城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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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弥留之际的嘱托
从1978年开始担当起守护长城的使命,张鹤珊痴心守护着城子峪村附近的明长城,时至今日已经34年了。34年来,张鹤珊在长城上步行的里程相当于绕地球3圈,穿坏的球鞋有190多双。
“我是长城守军的子孙。”张鹤珊说起自己和长城的历史渊源,很是骄傲。“自打祖辈在明朝隆庆年间随戚继光的军队迁居到这里,已经有430多年了。”史上记载,1568年戚继光任蓟州(当时华北九镇之一)总兵后,为全面重修这段长城,从浙江义乌等地调集精兵强将,并允许外地官兵的家属前来随军守边。长城修成后,部分楼台就分给各家各户守卫,这些家庭就逐渐定居下来,繁衍成为今天的长城守军后裔。除了城子峪村外,在秦皇岛境内374.5公里明长城沿线,还有董家口、花厂峪等158个自然村聚居着当年长城守军的子孙。
张鹤珊家在离山海关长城北翼大约40公里的地方,这里家家户户的房子随着山形走势排列,像北斗七星一样,落在燕山余脉的山脚。现在村里依然随处可见木色沉黯、檐角飞翘的老房。张鹤珊家新盖的3层小楼依山坡而建,南低北高,村中马路上立着“长城守护者之家”的招牌,指向张家方向。群山之间,大石河流淌而过,群山之脊,长城绵延而去。
张鹤珊记得在他小的时候,每到清明节前两日,家家户户都要参加“逛楼”仪式,各家各户都汇集在空地上,分别祭拜戚继光和祖宗,然后在各自祖宗守护的敌楼里,摆上祭品,给小孩兜里装上桃仁和黑豆,意为避邪,这时各家便开始在长城的敌楼上串门,聊聊家长里短。过去,张鹤珊的父亲是村里的“会头”(相当于村长),逛楼便是由他召集和主持的。
父亲曾经告诉张鹤珊,日军侵华时,父亲等3名村民被日军抓去,被逼说出八路军藏匿军粮的地方。见父亲不肯就范,日军就一把将他从长城的敌楼上推下去,没想到他的衣服被从墙上伸出的排水渠钩住,捡了一条命。父亲弥留之际嘱咐张鹤珊,要为这一命之恩,守好长城。就这样,从懂事时起,张鹤珊就恪守父亲的遗训,把守长城当成了“本职”。
张鹤珊当时是村里的唯一的高中毕业生。从1976年开始为大队写些小文章,1977年在县里发表了一首小诗。有一天,时任《抚宁文艺》编辑的佟涛来到城子峪,与张鹤珊一起钻进了一个名叫“黑楼”的老城楼。佟涛发现一块残破的石碑倒在杂草中,当时就觉得这块碑命运堪忧,即使不丢失,也可能被毁。年轻的张鹤珊并没在意老编辑的话,心想,“谁会动它啊,这么大块抬走都费老劲了。”令他没想到的是,不久后,这块碑上的字竟真让人给凿没了,再后来连碑都不见了。张鹤珊在山沟里来来回回地找,一直也没找到。“留在我手上的就只有抄在纸上的字了。”时至今日,张鹤珊仍心存遗憾:“没了这个,拿什么来证明历史啊?”为了不让更多的长城历史被毁掉,张鹤珊感觉保护长城真的刻不容缓。
踏着杂草荆棘,沿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,张鹤珊艰难地爬上了离村边最近的这段长城。张鹤珊每次来回要走上8公里路,一共看护着31个敌楼。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沧桑,长城遭受到严重的破坏。然而,据中国长城协会的专家考证,张鹤珊看守的驻操营镇董家口到板厂峪这段长城,向世人展示着明代长城的原始风貌,被专家称为“原汁原味”的长城。
一把防身镰刀、一瓶暖身小二(二锅头)、一只装垃圾的麻袋,如今再加上能拍摄风景的数码相机,唱着“生活就是爬大山”,从愣小伙儿走成了“老张头”的张鹤珊觉得自己的转山生活一点不寂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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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遭人恨”的“闲事篓子”
戚继光在《呈修各路边墙》一文中曾这么写道:“蓟镇十区,边寨山林阴翳,川河深隘,胡马大队难行,防御似易得力。”以今天的眼光看来,这过去的边防要塞,实在风景壮美。不过,对张鹤珊来说,却是三分浪漫,七分风险。
“以前游人很少,到长城来的都是周边村民。沿线地区大多比较贫困,过去很多村民到长城上放牧、采药、翻蝎子等。对于当地人来说,这是经济来源的一部分,其中许多家庭的家用和孩子的学费都要靠这些收入。”对此,张鹤珊一律劝阻。
有人明着跟老张较劲。一次,几个撬砖挖药材的人为了“修理”张鹤珊,在他巡护的路上放上几个抓野兔的“铁套子”,这些人见老张远远走过来了,就故意边撬砖边拿话激他,张鹤珊不知是计,冲上前去,被“铁套子”绊了个大跟头,左脚腕被勒得鲜血淋漓,骨头也差点折了。“他们指着我的脑门子大笑,‘活该!长城是你们家的?有能耐搬你家去!吃饱了撑的!’”
也有的跟他求情,“我们挖药、翻蝎子也是为了给孩子挣学费,你抬抬手呗。”老张的回答是,“等孩子念课文念到长城这一段了,要说古长城都被他爹娘给糟蹋得不成样了,砖也翻蝎子翻掉了,墙也让羊踩塌了,你心里过得去?”
还有人是暗地使劲。女儿该上高中的时候,老张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粮食和老母猪,还差200元钱学费。他走东家串西家,家家都找借口不肯相助,人家等他一出门就说,“有钱也不借给他,看把他能的,天天守着城楼子,管城楼子要钱去呗!”200元钱,让一个硬生生的汉子掉了泪。后来,还是在一个本家亲戚的帮助下,学费才凑足。
本来是村长的他连着两次落选了。“村民们说我老保护长城,放羊、采药、翻蝎子都不让干了,拿啥挣钱?我这是把人家的财路给断了。”他苦笑着说。甚至最亲近的家里人也曾经不太理解他。张鹤珊说:“我保护长城连家里人都没感动呢,老伴儿有时候也埋怨我,家里的活、地里的活全交给她了。一年也就挣1000多元,还为了把山里发现的碑抬回家,前后搭进去了2000多元。”
尽管很多人不理解,张鹤珊仍以自己的方式保护长城,每天干完农活之后,他都会爬上长城,在10公里左右的范围内巡视。
让张鹤珊倍感欣慰的是,如今,他的痴心感动了越来越多的人理解了他。因为贫穷,村里人曾拆了长城砖去修自己的猪圈、院墙、房屋,当知晓了长城砖的分量之后,他们又都义无反顾拆房扒墙取下长城砖重修长城;因为落后,村里人也曾乱砍滥伐长城周边的树木,当他们认识到自己行为的短视后,转而成为森林护卫队的队员。
后来,抚宁县建立“长城保护员”机制,将境内的长城分成18段,由18位农民分段巡护,张鹤珊成为长城保护员之一,每年能得到1000多元的劳务费。这个办法有效保护了古旧长城,也引起了高层重视。
因为张鹤珊管辖的这段长城在董家口和板厂峪两个景区之间,虽然尚未开发,却总少不了游客攀爬。对此,张鹤珊自己总结出了一套工作方法,就是以情动人、手口相传。“这样做的效果比罚款好多了。”张鹤珊说,保护长城应该是全社会的事,只靠某个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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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心人记录长城故事
张鹤珊身上有着一股中国农民普遍的执著劲,为了买到一套有关家乡长城的史书,他拿出了珍藏的十几枚古钱币跟人家交换。为了取得研究长城的第一手数据,张鹤珊和儿子一米一米地丈量每一座岗楼的长、宽、高,修订史书上一些错误。
“我小时候曾经看过一块碎碑,当时老人说是被日本人砸坏的。我想日本人毁掉它肯定是有原因的,我一定要把它找出来。”张鹤珊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寻古之路,像梳头一样梳遍了长城两侧的山山岭岭。碎碑终于被张鹤珊找到了,古碑原在一个名叫“断虏台”的地方,碑文记载了当年戚继光抗倭的功绩。“碑上有‘御倭’‘太子太保’等字样,日本军人看了,非要把它砸成几瓣。”这块费尽辛苦找到的石碑已安静地躺在抚宁县博物馆里。随后陆续被送进博物馆的还有他搜寻到的断碑、残片、石雷、箭镞等。
有句话说“长城年久故事多,块块砖石有传说”,业余时间,张鹤珊喜欢钻研长城的历史和文化。他喜欢坐在古城堡门口的大松树下、石碾子旁,听村里老人讲述那些已经无法考证的民间传说。细心的张鹤珊还不忘一字一句地把这些故事记下来,《叫哥鸟的传说》《雷击碴的故事》……直到有一个叫威廉·林赛(Willia“Li″desay)的英国人知道他收集整理的这些民间传说,便四处替他筹钱出版。张鹤珊的《长城民间传说》最终得以出版,收录了20多个故事。目前他打算出第二本书,把所知道的长城历史沿革、文化民俗都收集起来,整理一本“长城大全”。
“一个普通的农民能不能成为长城学会的会员?”2001年,张鹤珊作为一名农民加入专家学者云集的中国长城学会,曾经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议。当时,学会的秘书长董耀会站了起来,对大家说,“中国长城沿线经过的村庄里,如果有100万农民在保护长城,那我们长城学会将会功德无量!”就这样,一个守护长城的农民感动了中国长城学会的所有会员。
一直让张鹤珊感到骄傲的,还有他找到“硬证据”证明自己和村里人都是“义乌兵”的后代。虽然人人都这么说,可是一直没有证据,张鹤珊不死心,就在这大山里找啊找,终于在深深的山坳里发现一座坟,他拨开杂草发现坟前的碑文,头一句就是“×××,原籍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氏”。张鹤珊说自己当时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,赶紧向义乌地方志市志办有关人员汇报。再后来,张鹤珊代表义乌兵的后人被邀请回家乡“探亲”,“当我回到义乌后,情不自禁地喊了声:‘几百年了,我的双脚终于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了!’”
眼下,当地旅游和餐饮业有了很大发展,城子峪和附近几个村开了将20多家农家饭小餐馆,一筐绿色无污染的野菜、一只家养的土鸡都可以带来上百元收入,一只羊可以卖到上千元。日子富裕了,乡亲们也越来越认可了老张的观点。
更让张鹤珊感到欣慰的是,儿子张小山开始接他的班了,前些日子,为了准确测量长城和敌楼的建筑形式、材料、尺寸等详细信息,儿子跟着他上山,用皮尺一米一米地丈量。
“最难的时候,老伴儿没少埋怨我,说我办的是傻事,我告诉她,‘总有一天,这万里长城会作证我是对的。’”下山的路暮色沉沉,张鹤珊若有所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