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
红棉入画始于清代黎简
春天的广州,木棉(红棉)盛放是一道靓丽的城市风景。木棉是热带植物,喜高温高湿,不耐寒耐冻,所以木棉花开的景象为南方特有。
历史上颂赞木棉的诗句不胜枚举(以广州风物为题的广州竹枝词中最多),明末清初的文人彭孙遹就写道:“姚黄魏紫向谁赊,郁李樱桃也没些。却是南中春色别,满城都是木棉花”。清代曾在广州任武将的杏岑果尔敏也有诗云:“白云江树趁春风,二月韶光迥不同。一树木棉开烂漫,教人错认是丹枫。”
景色如此难忘,能不入画乎!从现有的藏画来看,广东画家将木棉入画大约始于清代的黎简(1747—1799)。我们暂时还没有发现比黎简更早的广东画家的木棉作品。
比黎简晚一辈的谢兰生(1760—1831)曾提到:“吾粤画人,自二樵山人(黎简的字号)始以红棉入山水,第俱用朱点花而不叶,写叶则自里甫(谢兰生的字号)始也。”谢兰生的意思是,广东人将红棉画入山水画中是从黎简开始的,黎简表现红棉的办法是只用红色点花不画叶,而画叶则从自己开始。
这么说来,“碧嶂红棉”的题材,或许就是由黎简开始入画的。黎简是顺德人,著名的诗人和书画家。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寓居广州,以卖字卖画为生。广州艺术博物院藏有他的一幅《碧嶂红棉》。在这幅作品里,苍翠连绵的山峦之间,高大挺拔、枝头点满朱红的木棉矗立其中。黎简在其题跋特别写道:
碧嶂红棉,此南海真景也。余颇喜为此图,而南士少画之。然都变态不一。辛丑曾以此图寄姑苏陆贯夫,颇可意。细想究不如此帧少有宋人风度,木棉树其状遒上而下垂,正直而婀娜,较他树自异。便录往时游西粤诗:春衣白祫骑青骢,浅浅平芜淡淡风。遥见蛮姬斗歌处,四山纯碧木棉红。此不画马,南人故不善骑也。壬寅□月,黎简。
黎简的画跋非常有意思。画跋中黎简认为这幅作品更有“宋人风度”,是指他用宋人描绘山峦的笔法去作画。在笔墨技法上,此时的广东画家也在努力追慕宋元绘画的笔意。不过,他特意指出,他所绘的碧嶂红棉,为南方真实的景色。而在他之前,岭南人很少以此入画。在画此帧作品以前,他就已经画过不少木棉为题材的画作了。同时,在这幅画里,他特意不画马,因为南方人不善骑射。当时粤人出门代步的工具多是“肩舆”,也即用人力抬扛的轿子。
题跋几处都在说明,他画的是南方的景色、南方的生活。一个地区绘画风格的形成,可以有很多指标,其中之一就是画家是否描绘本地的题材。黎简对岭南风物的钟爱,说明了清代的广东画家,至少自黎简开始就有意识地将具有本地特色的花木、景色作为绘画题材。而黎简的《碧嶂红棉》,就是这样一幅具有代表性的作品。“碧嶂红棉”也成为黎简以后的广东画家喜爱的绘画题材,影响深远。
由此可见,清代广东画家已有较强的对地域文化的强调和认同,而这在明代广东的山水画中是极为少见的,尽管当时的画人也有诸如“羊城八景”等题材,但画面中的“岭南景致”却与他们常参习、临摹的江南山水画极为类似。
叶梦草:《红棉碧峰图》,1821年,纸本设色,151×49.5厘米,容庚先生捐赠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
贰
广州城内红棉以小北门至大北门处最为绚烂
黎简将红棉入画,受到清代广东画人的赞赏。就笔者所见,黎简之后的叶梦草,也有《红棉碧嶂图》存世。
叶梦草(1775—1832)是广东南海人,出身富商之家,喜收藏且善丹青。他收藏有极丰的书画碑帖,刻有《风满楼丛帖》以及著有《风满楼书画录》,是清代广东著名的收藏家;同时,他还是当时广州画坛的重要赞助人。江苏画家宋光宝、山西画家宋葆淳等寓居广州时,均受到他的热情款待。
叶梦草的《红棉碧嶂图》,构图为上下两段式布局,上部山峦重叠、巍峨壮观的山体,显然更多地来自对古画的临摹,而非岭南实景的反映,展示了画家参习古画的功力。然而,画作的下部,平原上弯曲的流溪中,一叶小舟缓缓而行,就极富岭南水乡的感觉。木棉树的画法,更是直接取法黎简,仅以朱红点花而不画叶。
值得一提的是,碧嶂红棉之景色,不用出城,在广州城内即可欣赏。谢兰生的《常惺惺斋日记》里,每年二月,必提到他在城内欣赏红棉盛放并写生的情形——
由小北门城上看木棉,循城而北而西而南至归德门止,一路木棉俱开,有殊萎而出叶者矣。虽未极大观而得画本已有四五幅矣。
出大北门循城墙看木棉,已盛开矣,惟药局两株及小北数株最灿烂。由小北城上再行里余,循山麓小僻路而下…
顺道上文澜阁入粤秀寺,一路看木棉,已灿然如天半彤霞……晚画扇上木棉,即今日所见也。”
从日记中可知,谢兰生白天一路欣赏红棉,当晚就把采风所见绘于扇面之上。
从上述文字中,我们不难发现,在广州城内,小北门至大北门的木棉最为绚烂,最能吸引画家与文人。其友人甚至认为:“二三月木棉开时,循小北城上行至大北,是天下奇观。”小北门至大北门,正是城市的最北面,越秀山城墙一带。谢兰生日记提到的文澜阁、粤秀寺、药局(火药局)或在越秀山山中,或在山麓,也是这一带。
根据其日记,谢兰生除了画了不少木棉外,还写有很多关于木棉的题画诗。
佚名:《广州城》,约18世纪,纸本设色。当时广州城中,小北门至大北门的木棉最绚烂瑞典皇室藏
叁
春赏红棉、夏游荔湾是文人墨客的雅趣
或沿小北门至大北门步行,或到越秀山上欣赏木棉花开,是当时人们春日消遣最为有趣的一项。
1817年黄培芳(祖籍香山,世居广州,其先祖为明代大儒黄佐)绘画《镇海楼图》,正是纪念是年正月初七(人日)他与友人到镇海楼上赏花、吟诗、弹琴的雅事。其题跋写道:
丁丑岁人日,携酒同刘三山、潘诚夫、仪墨农诸君登镇海楼,□诗度曲。徐云门援琴奏《高山》、《羽化登仙》、《渔樵问答》三操……天风海涛,红绵(棉)碧草,信为开岁之盛事、百粤之大观也……
题跋中提到的刘华东、仪克中等人,均是活跃于当时广州文化圈的文人。当时的广州,受惠于清代的“一口通商”政策,对外贸易活跃,经济飞速发展,产生了很多富有行商。行商伍家、潘家、叶家、颜家等均热衷收藏、鉴赏字画,支持书画创作、经传训诂、编撰出版等各类文化事业。
拥有财雄势大的文化赞助人以及具有丰富多彩城市生活的广州城,吸引了一大批来自珠江三角洲乡村的士人寓居,诸如前面所举的黎简(顺德)、谢兰生(南海)以及“粤东三子”黄培芳、张维屏、谭敬昭等等。
当时,春赏红棉、夏游荔湾、秋玩山月(越秀山)等,是广州城中文人雅士邀游雅聚的最好由头。
黄培芳:《镇海楼四友图册》之《镇海楼图》,纸本设色,32.5×29.5厘米 广州艺术博物
黄培芳的《镇海楼四友图册》之《镇海楼图》,便是清代文人春日到镇海楼上赏花雅集的例证。在这幅画作中,一条山间小路蜿蜒而上,最顶处即是越秀山上的镇海楼。稍低于镇海楼的一丛房子,估计是当时香火鼎盛的观音庙。由镇海楼向下看去,越秀山上红棉盛开。黄培芳喜用焦墨浓墨作画,画风疏淡冷峭。他从十丈红霞中仅选取了寥寥几株,轻点几笔,使得疏淡的画面变得生意盎然。黄培芳绘画红棉的方式也是源自黎简,就是“用朱点花而不叶”。
张深:《红棉仙馆图》,19世纪初,纸本设色,73.5×30.5厘米 广东省博物馆藏
肆
寓居广州的外地画家也喜画红棉
我们从现存的清人画作中发现,不仅粤籍画家有以镇海楼的木棉入画的,寓居广州的外地画家也有此类作品。
张深的《红棉仙馆图》,就是寓居广州的外地画家的作品。张深是江苏丹徒(今镇江)人,1810年的解元,曾任广东新宁知县,也是一位善画之人。画作中,山色苍翠,一道小径蜿蜒而上,直抵达山顶的五层高楼。山间小路的两旁是枝头满红的木棉树。
这张画作应是他游宦广东时所绘。尽管没有年款,可以推测这幅作品完成时间应在嘉庆、道光之间。张深的越秀山红棉图,在构图上与黄培芳的画作极为相似。可以看出,当时的人们对越秀山红棉盛放的美景极为欣赏。
一幅登载于1906年《时事画报》的《粤秀寻春》,也反映出清末寓穗画家对越秀山春日景色的喜爱。这幅作品为李鳌所绘。李氏是湖南人,善山水,生平不详,应是当时流寓广州以卖画为生的画人。在这幅作品中,广州城的地标——镇海楼清晰可辨。镇海楼后以及山边的一道城墙,让我们更加确定画家画的是越秀山春天的景色。依山麓而上的几丛建筑物,应是其时尚存的学海堂和观音庙。山间那丫枝舒展、树干笔直的树林,就是越秀山的红棉了。
时光荏苒,清人笔下从小北门至大北门彤霞十丈、蔚为大观的景象不复再现。城门荡然无存,学海堂、观音庙也已湮灭,越秀山的样貌亦不复当年。清人画笔下的越秀春色,只能依着画迹遐想。而清代广州文人游城赏花、书画雅集相与唱酬等丰富而闲雅的城市生活,也只能透过他们的诗文画作一一想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