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传统建筑、园林、绘画(尤其是山水绘画),其中一个共通的主题就是“尺度”。关于“尺度”,最经典的表述是《浮生六记》里通过主人公说出来的八个字——小中见大,大中见小。这其实是造园最基本的道理。
这个“见”字,一般会被理解为眼睛看。但实际上,“尺度”在中国的意识里除了视觉,还有衡量的意思。眼睛实际上像手一样,看到了就已经摸到了,体会到它的大小、软硬、粗糙、平滑、深浅等等,这个过程有意识的投射在里面。这称之为“见”。
这样一个“人在世界中存在”的意识,就产生了典型的小大之间的考虑。这不是简单的关于一个东西的大小,而是关于大小的故事或者说叙事。所以小中见大、大中见小,是“尺度”和“尺度”的故事。
关于尺度,很多人简单理解为数字,实际上中国人讨论的尺度是“尺度”之间的纠缠。大的和小的在一起,大的变成小的,小的变成大的,小里面有大,大里面有小,是一种辩证关系。有句话说,“写文章无非就是既要有大结构,又要有小细节”。同样的,最好的尺度就是“以小见大”。人是小的,从你可以感受到的东西开始,去测度所有东西。
比如,造一个园林。人造的小花园怎么仿自然呢?用一块3米高的石头仿泰山,怎么仿?中国人做园林,是一种类似于写诗的方法:通过某种手段,让人恍惚觉得这个东西真的有一千米多高,把这个意识和感觉传递给你。这是一个幻术,但你要“进来”,才能感受到。这是中国园林最好的地方。按道理,幻术是不可以拆穿的,中国的园林却是自己把自己的西洋景拆穿。
苏州拙政园里“鸳鸯馆”的旁边,有一座孤立的假山。这个假山的抽象体积大概是3米×3米×3米,有三条互不穿插的道路通到顶端,底下还有个洞。像是某种关于哲学、智力、诗歌的混合玩具,大家从一条道上去,再从另一条道下去,循环往复,其乐无穷。你不停地折腾,但每一次的经验不同,每一条道路有着细微的差别,转了几遍之后你会意识到,它几乎就是这世界的缩影。你意识到这一点,这个小玩具就和宇宙一样大了。这就是中国人关于小和大的讨论。
苏州园林有很多类似的启示,那些园子建造在人口很多、建筑密度很高的城市里,需要的空间并不奢侈。在苏州很多的老住宅里,偶尔一角,种一棵树,摆两块石头,用很简朴的手法,渗透到整个城市的各种建筑当中。你能看到,文化的实现,有时候并不需要很大很奢侈的空间。
“以小见大”是以个人性情作为出发点的一种审美。而现在城市里的超级建筑,体现的是关于权利和财富的意识。从某种意义上看,这是中国文化的循环或者说是倒退。中国人这类关于小和大的讨论是从魏晋开始的。在那之前,秦汉都以权力、财富为核心。那个时代,中国人建造了很多巨大的建筑,造一个阁,动不动就修60丈、100丈。你可以想象,京城里高层建筑林立,而且全是木作的高层建筑,有着巨大的尺度。有一句诗,“蜀山兀,阿房出”,你可以看到那种狂热的建造热情。那是权力和财富的高峰,但不是文化的高峰。
其实,不单是公共建筑,人们对个人住宅的空间要求也越来越奢侈。日本也经历过类似的阶段,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高度发展时期,新房子都要有两百平方米以上,达不到就不标准。经历过一次石油危机之后,大家的意识就变了,意识到人不可以这么过分、奢侈。正如老子《道德经》所说,人会开始对自己有一种道德上的自律,对物欲有自律。
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大的房子?我经常用何陋轩作比喻。何陋轩本身很小,一两百平方米。冯先生作了一个可以做几千平方米屋顶的结构,最终却是一个小小的建筑。你可以看到老先生这种大小之间的收放自如。另外是倪瓒的《容膝斋图》(右上图),体现了一种相对的大小——实际上,人占据的空间可以很小很小。我曾经自己设计过一个太湖房,落地面积就是6米×6米,三层,一百平方米,这就是足够一家人的结构,又带点中国文化的影子和文人格调。
建造一个世界,首先取决于人对这个世界的态度。在中国传统文人的建筑学里,有比造房子更重要的事情。文化并非天然就在那儿,文化是极脆弱的,需要一代一代人反复努力,培养、呵护再传承。文人风骨不绝,造园一事应尚可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