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要
清末民初以降,卑經、廢經之論不絕。國粹派視經爲先民遺留之舊物,雖朽蠹粗劣,猶當寶貴。新派人物則以經學爲反動,阻社會之進步,自當廢棄,而代之以經學史。二者論調不同,然以經中義理爲已陳之芻狗,則無大異也。太倉唐蔚芝(文治)際此時會,以講經爲己任,大聲疾呼,謂欲救世,先救人;欲救人,先救心;欲救心,則先讀經;經者,教所以爲人者也,應世變所必須者也。故其講經,一以大義爲主,並以之貫通於政治、外交諸學。明義理以正人心,倡科學以崇實業;蔚芝畢生從政辦學,身體而力行之者,厥惟此二事也。抗戰軍興,會稽馬一浮避寇西蜀,創設復性書院,以六藝教諸生。以爲六藝可該一切學術,六藝之文即經。經者,常道,出於性分之自然,歷萬世、遍九垓而不易者也。人人明此義理,全其性分,世道國運庶幾有瘳。一浮講學宗旨,端在於此。若二先生者,固皆視經爲具普世之價值,非僅國粹已也。
關鍵詞
唐蔚芝(文治)馬一浮讀經大義六藝性分
一、引言
清末民初以降,卑經、廢經之論不絕。其時學術界最佔勢力的有兩派,其一是以章太炎爲代表的國粹派。太炎有〈與某論樸學報書〉,作於清末,中云:“自周孔以逮今玆,載祀數千,政俗迭變,凡諸法式,豈可施於輓近?故說經者所以存古,非以是適今也。先人手澤,貽之子孫,雖朽蠹粗劣,猶見寶貴。若曰盡善則非也。”[1]易言之,經學衹有歷史的意義(“所以存古”,猶如商盤周鼎,可置於博物館,以興起後世子孫仰視先人之心),而無現實的意義(非可“以是適今”,亦即於今世事務全無應用價值)。另一派是受新思潮熏習的學者,可以周予同爲例。民國十七年,周氏註釋皮錫瑞《經學歷史》,在〈序言〉中説道,對於孔子和經學,“我原是贊成‘打倒’和‘廢棄’的,但我自以爲是站在歷史的研究上的。我覺得歷史派的研究方法,是比較的客觀、比較的公平;從歷史入手,那孔子的思想和經學一些材料不適合現代的中國,自然而然地呈獻在我們的眼前。”認爲“現在就是研究經學,也只能採取歷史的方法,而決不能含有些微的漢儒‘致用’的觀念”。[2]
太倉唐蔚芝(文治)際此時會,力抗潮流,提倡讀經,不遺餘力,“爰搜羅十三經善本及文法評點之書”,“自宋謝曡山先生至國朝曾文正止,凡二十餘家”。其友人施省之(紹曾)“聞有此書,商請付梓”。[3]民國十年,蔚芝作〈施刻十三經序〉,謂今世“學説之詖淫”,“士林之盲從”,“閭閻之痛苦而無所控訴”,“世界之劫運若巨舟泛汪洋而靡所止屆”,正是“人心之害爲之”;人心之害所以如此,乃起於廢經,“廢經而仁義塞,廢經而禮法乖,廢經而孝悌廉恥亡,人且無異於禽獸”。[4]因此,“欲救世,先救人;欲救人,先救心;欲救心,先讀經;欲讀經,先知經之所以爲經”。[5]經乃載道之物,故曰:“傳經所以傳道也。”欲讀經有益,把握經中所言之道,切不可“鑿之使晦”,“歧之而高”,[6]須明其大義。蔚芝於是著手撰寫《十三經提綱》,“附於諸經簡末”;爲求讀者易於了解文義,又集前人評點,自明人鍾(惺)、孫(礦),以逮清人方(苞)、劉(大櫆)、姚(鼐)、曾(國藩)諸名家,“參以五色之筆,閲十數年而成書”。[7]用心可謂良苦。施省之“勇於爲善,志在淑人”,與蔚芝同調。於民國九年,倡建國學專修館於無錫,託蔚芝主其事。蔚芝爲訂立學規,以“振起國學,修道立教”爲宗旨。規章共十項,即:躬行、孝弟、辨義、經學、理學、文學、政治學、主靜、維持人道、挽救世風。“經學”項謂“吾國十三經”乃是“國寶”,“吾館所講經學,不尚考據瑣碎之末,惟在攬其宏綱,抉其大義,以爲修己治人之務”。[8]亦即通經正所以致用,故治經所尚,不在“存古”,而在“適今”。如此論調,與上述章太炎之見,可謂截然異趣。
民國二十年,“九一八”事變起,遼瀋陷於倭人,蔚芝蒿目時艱,作〈廢孔爲亡國之兆論〉,[9]曰:“今天下亡國之聲洋洋盈耳,雖三尺童子亦知不免於國難,莫知其所以然之由,而亦莫思其所以挽救之者。此真大惑不解者也。吾特斷之曰:‘廢孔則國必亡,尊孔則國可以不亡。’兩言而決耳。”其理由是:“道德爲立國之本,道德既喪,國本撥矣。文化者,國寶也。我中國數千年之文化,皆賴孔子爲之祖述而憲章,爲之繼往而開來,爲之發揚而光大。今一旦墜地無餘,國寶裂矣。”[10]作於民國二十七年的〈孟子尊孔學題辭〉對此更作申述,云:“人必自愛其心,自保其心,而後可以爲人;國必自愛其心,自保其心,而後可以立國。我國之重心維何?尊孔是矣。”中國往日雖尊孔,不可諱言,孔子之精神已失,然而精神雖去,郛郭猶存,“今則並其郛郭而掃除之”,豈非自滅之道?因此,“欲復興中國,必先復孔子之精神;欲復孔子之精神,在教師能講經,學生能讀經”。[11]民國二十二年,蔚芝應蘇州國學會李印泉(根源)、金松岑(天翮)等之邀,赴蘇演講,指出經中大義,端在人之所以爲人之道,故曰:“聖賢教人,惟恐人之近於禽獸。”“《孟子》首章言仁義,即所以正人心而立人極也。”故“處今之世而言教育,必以尊崇人道爲惟一宗旨”。[12]依蔚芝之見,諸經之大義,孔子之精神,既在正人心,立人極,崇人道,當然是不隔於古今,無間於中外,具有普遍之價值,經世之功效。
章太炎亦主讀經,然而其立論的依據則大爲不同。以爲孔子與左丘明之功,在於修《春秋》以保存史跡,令人不忘先代,國命得以延續。至於近人所謂孔子爲百世制法,則是無稽之談。所謂《春秋》經世者,其實衹是紀年而已,云:“法度者,與民變革,古今異宜,雖聖人安得豫制之?《春秋》言治亂雖繁,識治之源,上不如老聃、韓非,下猶不逮仲長統。故曰:‘《春秋》經世,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’(《莊子·齊物論》語。經猶紀也,三十年爲一世,經世猶紀年耳。志即史志之志,世多誤解。)明其藏往,不亟爲後王儀法。”所謂“國之有史久遠,則亡滅之難”,孔子之功績在此,而不在爲萬世立人極。[13]易言之,道不存於經,經者,上古之史而已。經之所以可貴而當治,在於能使人興起自保其種性之心,自尊其族類之念。
年輩稍後的會稽馬一浮,則一如唐蔚芝,以爲大道即存於六經之中,云:
古之所謂學者,學道而已。文者,道之所寓。故曰:“文武之道,布在方策。”“文王既沒,文不在玆乎?”六經,文也。明其道,足以易天下。如孟子者,方足以當經術。公孫宏、倪寬、匡衡、張禹之徒,不足言也。學足以知聖,守文而傳義,如子夏者,方足以當經學。博士之學,不足言也。故濂、洛、關、閩諸賢,直接孔、孟,其經學即經術也,其言即道也。道者,其所行所證者皆是也。此非執言語、泥文字所能幾,安復有今古漢宋之別哉?[14]
簡言之,“守文而傳義”,是爲經學;“明其道”,“足以易天下”,方得謂之經術。坐而能言,起而能行,經學與經術合一,方有合於“古之所謂學”。其所謂學,即是“六藝之教”。此六藝之教,“固是中國至高特殊之文化”,而且“可以推行於全人類,放之四海而皆準”,“故今日欲弘六藝之道,並不是狹義的保存國粹,單獨的發揮自己民族精神而止,是要使此種文化普遍的及於全人類,革新全人類習氣上的流失,而復其本然之善,全其性德之真,方是成德成物,盡己之性,盡人之性,方是聖人之盛德大業”。[15]
一浮於是以爲,“章太炎之尊經,即以經爲史,而其原本實出於章實齋‘六經皆史’之論,真可謂流毒天下,誤盡蒼生”。究其原,乃“未嘗知有身心性命之理”。民國二十六年二月,國民黨召集五屆三中全會,何鍵提議讀經,全會則“付之束閣”。一浮即此指出,“實則縱使行之學校,亦衹視爲史料,如所謂‘追念過去光榮’云云,與經義固了不相干”;“實則《春秋》如以史書觀之,真所謂‘斷爛朝報’者矣。《尚書蔡傳》序文稱爲‘史外傳心’之典,可謂卓識”。“是故經可云術,其義廣,不可云學,其義小。《論語》言‘學而時習’、‘學而不思’云云,‘學’字之上,皆不容別貫一字。今人每言‘漢學’、‘宋學’、‘經學’、‘史學’,以及冠以地名人名,標舉學派,皆未爲當。即如‘佛學’之名亦不如‘佛法’爲妥。讀經須知非是向外求知識,乃能有益。”[16]簡言之,中國傳統中所謂學,所重不在向外求知,而在成性成德。經由讀經而達成此目標,即是所謂經術。
蔚芝與一浮,一爲前清顯宦(官至農工商部署理尚書,相等於經濟部代部長),東南地方領袖;[17]一則隱居西湖,高蹈不仕。出處迥異,論學宗旨則不殊,即以經術救國淑世,對治搶攘紛亂的時代。然而同中亦有其異:蔚芝一生,爲官、辦學、傳經,栖栖汲汲,乃孔子所謂“行義以達其道”者(《論語·季氏》:子曰:“隱居以求其志,行義以達其道。”)。抗戰軍興,一浮避地西南,於樂山創辦復性書院,授徒講學,志在明其道以易天下,而究其一生出處,畢竟是“隱居求志”之意爲多。
二、唐蔚芝經術觀述略
民國九年,蔚芝爲其友人孫師鄭(原名同康,後改名雄)所著《讀經救國論》作序,曰:“經者,萬世是非之標準,即人心是非之標準也。”又曰:“經者,常道也。知常則明,明常道則明是非。政治、倫理之是非,於經中求之;理財、教育、兵事、外交之是非,亦於經中求之,如丹素之判,如權度之齊,如化雨之蘇庶彙,如醫師之有良方,活人以此,活國以此。”[18]張舜徽對此説道:“此識此議,固迂遠而闊於事情,而文治必欲操斯論以轉移一世之人。嘗創立國學專修館於無錫,以十事教士。……所揭維持人道、挽救世風諸端,尤爲空言靡補,實啓後生誇誕之漸。”同時又指出:“文治少遊學于黃以周之門,習聞經師緒論,故於爲學,亦粗識端緒”,自其文集二編卷一、卷二諸文可見。“惟其晚歲持論偏頗”,不知“識時達變”。[19]蔚芝與舜徽,皆治經學,皆主張實事求是,然而二人的社會政治觀大爲不同,一爲順世,一爲救世。舜徽所謂實事求是,以樸學爲主,雅近於章太炎所謂存古,不認爲可以操經中大義“以轉移一世之人”,故其所重於蔚芝者,在其講明樸學而不在其詮釋大義。蔚芝對“實事求是”的解釋是:“實事者,屏絕空虛之論也。求是者,破除門戶之見也。”[20]以蔚芝之見,經術不僅可以適今,其中的宏綱大義更可消弭天下之大禍,對治當世的弊病。他早歲亦用力於樸學,而治樸學的目的,則在藉此把握經義,“以爲修己治人之務”。在順應世緣者看來,這當然是“空言靡補”了。
須知蔚芝絕非抱殘守缺之輩,如其晚年入門弟子潘雨廷(光霆)所謂,蔚芝“發揚本國文化”,“創辦無錫國專”,然而辦交通大學,“吸收西洋文化”,決不是“食古不化”者。[21]光緒十八年,蔚芝二十八歲,成進士,列二甲一等,以主事用,分發戶部江西司。[22]自此“以吏爲師,遇事咨詢”,留意公牘文字。並研究外交,閲讀“各國條約事務各書”,“並評點《萬國公法》”及曾紀澤、黎庶昌諸洋務名家文集,“自是于經世之事,亦粗得門徑矣”。光緒二十二年七月,考取總理各國事務衙門(按:光緒二十七年,改爲外務部)章京第二名。[23]於是身兼兩差,“每兩日赴戶部,兩日赴總署”。戶部事繁,總署尤甚,“值夜班恆至天明”。總理衙門(總署)司務廳有儲條約櫃,蔚芝“發而讀之,又以暇時學習俄文,燈下每取中俄文本條約對校之”。勤奮如此,目力因而大傷。[24]終至民國八、九年間,雙目失明。[25]庚子亂後次年,和議成,清廷派戶部侍郎那桐爲赴日本專使,蔚芝任隨員。此爲其初次出國。光緒二十八年,英王愛德華七世即位,行加冕禮。清廷派貝子載振爲專使致賀,蔚芝爲三等參贊隨行。事畢歷遊法國、比利時。[26]歸途中經紐約、溫哥華等地。返國後代載振編撰《英軺日記》十二卷,於“歐美風教,沿途景物,詳載靡遺”。[27]可見蔚芝爲晚清通曉外事之一人,於西方文化頗爲賛賞。
光緒二十九年,蔚芝三十九歲,代載振作〈議覆三品京堂張振勲條陳商務摺〉,以爲:“近世之言理財者,莫不以振興商務爲急,而不知商之本在工,工之本又在於農。何者?蓋商必有其爲商之品物,無工則無以爲商也。工必有其爲工之質料,無農則無以爲工也。故欲求商務之興盛,在先求工業之精進;欲求工業之精進,在先求農事之振新。”又主張鼓勵工藝創新,保護專利,曰:“泰西各國維持商務,以保護、開通二法互相爲用,而尤以提倡工藝爲程。凡國中有能創一新法、得一新理、制一新器,實有裨於國計民生者,准其呈報,試驗得實,或獎以金牌、寳星,或給予文憑,准其專利。其注重工藝如此。中國近年以來,閭閻生計維艱,流民漸夥,馴至寇盜充斥,劫奪時聞。推原所自,未始非工政不修以致此也。”[28]如此見解,甚具世界眼光,即使在今日,仍是不刊之論,豈是“迂遠而闊於事情”者所能道?
戊戌政變之次年(光緒二十六年),蔚芝仍堅持西學堂不可廢。其〈與友人書〉謂:“聞吾鄉設立學堂一事,諸兄具稟州縣,欲望以經費歸入書院。此誠裨益寒畯之盛心。惟弟等竊有進者,則謂書院之與學堂,宜分而不宜合。如欲爲歸併之計,則書院可以併入學堂,而學堂不可以併入書院。”以明末清初陸桴亭(世儀)爲例,其《思辨錄》中“論歲差之法,謂歐羅巴人君臣盡心於天,終歲推驗,其精不可及”。其時利瑪竇、艾儒略新至中國,桴亭“已精研西學如此,設使生於今日,其必習諸國之語言文字,灼然明矣”。天下既有此文字,“士大夫迄未能措意”,實是“大可恥之事”。指出“今日國勢之浸弱,正由中國賢士大夫不屑究心洋務之所致”。“爲臣當忠,爲子當孝”,人人皆知,然而“國勢之不知,世變之不察,百姓疾苦之不聞,持違心之謬論,受剝膚之鉅災”,豈可稱爲忠孝?“故方今之世,惟忠臣孝子而後可談洋務,亦惟忠臣孝子斷不可不談洋務。學堂者,正所以教忠教孝之地,而即宇宙間一綫生機之所係也。”[29]重視西學、洋務,至於如此。其晚歲見解,仍不稍變。民國十九年,蔚芝六十六歲,有〈上海交通大學第三十屆畢業典禮訓辭〉,云:
鄙人十年以前,見美國教育家孟祿、塞婁兩博士,均殷勤相告,謂中國最要者在造就領袖人才。後訪他國教育家,亦多持此論。故鄙人辦學時,不自量力,常欲造就領袖人才,分播吾國,作爲模範。區區宏願,嘗欲興辦實業,自東三省起點,迤北環内外蒙古,至天山南北路,迤西迄青海以達西藏,作十八行省一大椅背。而南方商業,則擬推廣至南洋各島,固我門戶屏藩。故三十餘年前,曾在北平創辦高等實業學堂。迨囘滬後,辦理本校,並在吳淞創辦商船學校。此志未嘗稍懈。無如吾國風氣,徒知空談學理,不能實事求是,以致程度日益低落。即如電汽、火車、輪船各項,僅有駕駛裝置之才,其能製造機器、自出新裁者,寥寥無幾。日日言提倡國貨,試問國貨能否製造?日日言抵制洋貨,試問洋貨能否抵制?各校學生不過欲得一紙文憑以圖榮寵,絕不聞有奇才異能可以效用於當世。……須知吾人欲成學問,當爲第一等學問;欲成事業,當爲第一等事業;欲成人才,當爲第一等人才。而欲成第一等學問事業人才,必先砥礪第一等品行。……孟子曰:“不恥不若人,何若人有?”又曰:“無恥之恥,無恥矣。”我學問不若人,事業不若人,可恥孰甚?于此而不知恥,是謂無恥。[30]
蔚芝畢生志事,在此盡行道出。要而言之,則是:“教育根本在性情,措諸躬行則爲道德,再輔以近世科學,斯爲體用兼全。”[31]性情之所在,即道之所在,故曰“傳經所以傳道也”。光緒二十一年,蔚芝告其弟子李頌侯曰:“吾弟有志之士也,務望慎守吾言,以理學爲體,以經濟爲用。勿讀無益之書,勿作無益之事。異日擔荷斯道,維持人心,力爲剝陽時之碩果,風雨時之雞鳴,有以存聖學於一線,而不至於中絕,此則鄙人之所厚望也。”[32]蔚芝的自我期許,亦即在此。“以理學爲體,以經濟爲用”二語,乃蔚芝畢生爲學的宗旨。身處今世而談“經濟”,西學與近代科學的知識不可或缺。
清末民初人物中,盡心盡力於科學工藝教育如蔚芝者,甚爲罕見,然而對於時人“用科學以治國”之說,則不以爲然。作於民國十七年的〈《大學》格物定論〉引《禮記·禮器篇》“人官有能,物曲有利”曰:“人官所以馭物曲,故古者用人,德進事舉言揚,旁逮曲藝,而近人欲用科學以治國。夫聲光化電遂可以修齊治平乎?”[33]易言之,不可將道與器混而爲一。“近人謂泰西之格物即吾儒之格物,混道與器爲一,欲以一材一藝之長侈談平治,而民生實受其病。”慈谿裘匡廬(肇麟)作《廣思辨錄》,有云:“科學方法治天下,未免錯誤。吾儒所格者事理,西人所格者物質。”蔚芝以爲,此語“可謂一矢破的”。[34]然而須知,蔚芝決非國粹主義者,亦非國族主義者,其所謂道,所謂事理,無分於古今,無間於中西,亦即今人所謂普世價值。
(一)讀經爲救世第一事
民國八年,蔚芝作〈中學國文新讀本序〉,云:
世道之譸張,人心之迷謬,風俗之庸惡,士品之卑污,上下歷史,無有甚於今日者,有識之士惄焉,思所以救之。顧其策奈何?或曰:“將講武備,精器械,而振之以軍國民教育乎?”曰:否,否。揚湯不足以止沸也。或曰:“將研哲學,談心理,而躋之於高明之域乎?”曰:否,否。空言無補於實事也。或曰:“將務實業,進農家、工家、商家,而道國民以生活乎?”曰:斯言似矣。然而不揣其本,徒以生計爲惟一之教育,言義則萬無一應,言利則赴之若川。此近代教育家之昧於先後,中國之大危機也。
在蔚芝看來,衹是整軍經武,固不足以救國;相與研討哲學、心理諸新學說,以爲即可發現救國淑世的靈丹妙藥,空言無補而已(今日不少所謂知識分子,大談中國需要思想家云云,亦是此一路數);發展農工商諸實業,改善國民生計,確有助益,然而若不講究本原之道,舉國上下,惟利是視,實爲“中國之大危機”(按:於今日之情狀,若有預見)。救國淑世之正道,一是讀十三經,二是讀國文。[35]
蔚芝以爲,民國初年廢讀經,“世奉爲大功,崇拜恐後。余向者腹非之而不敢言,迄乎今日,廢經之效亦大可睹矣。新道德既茫無所知,而舊道德則埽地殆盡。世道至於此,人心至於此,風俗士品至於此,大可憫也”。又曰:“我國之倫常綱紀、政教法度,具備於十三經。孔子曰:‘定而後能靜。’廢經則一日不能定,一日不能靜。又曰:‘和無寡,安無傾。’廢經則一日不得和,一日不得安。彼宗教家方日日誦經,而我國則厭惡經籍,有若弁髦。舉國民之心,皆麤而不能細,舉國民之氣,皆浮而不能沈。如此而猶望其治平也,豈不傎哉?此讀經爲救世之第一事也。”[36]其大意是:欲救國淑世,必須平心靜氣,腳踏實地去做,空談躁動,無濟於事。讀經能使人安靜,惟安靜不擾,始能臻於治平之境,故讀經爲救世之第一事。蔚芝爲無錫國學專修館訂立學規,有“安靜”一項,著眼處正在於此。
救世之第二事,則爲讀國文。猶如國貨是“國民之命脈”,國文乃是“國民之精神”。“國貨滯則命脈塞,國文敝則精神亡。愛國者既愛國貨,先當維持國文。”因此,“讀國文爲救世之第二事”。“經者,文之幹;文者,經之支與流裔。”此即古史贊堯所謂“文思”,贊舜所謂“文明”。“漢唐以來,文化盛則國治,文化微則國衰。故無論古今中外,罔不以保存文化爲兢兢。乃今世之士,淘汰文化惟恐不速。或用鄙陋俚俗之教書,自詡爲新法,雖聰明才智之士,亦強儕諸村夫牧豎之流,知識日短,志氣日卑。究其弊,國家將無用人之人,而惟有爲人所用之人。豈不恫哉!”[37]又指出:“生民之類,自棄其國學,未有不亡者也。”歐洲諸國,“其競進於文明者,則其國家,其人類強焉,存焉;反是則其國家,其人類弱焉,息焉,滅焉。我國文字,自書契之造,以迄孔子,數千年來,綿綿延延,人類之所以常存者,胥由文焉作之綱維”。日本師法德國,然而“藝成而立”,並不以“德言授其徒”而取代己之國文。[38]
蔚芝因此對“文化侵略”深表憂慮:“橫覽東西洋諸國,靡不自愛其文化,且力謀以己之文化擴而充之,深入於他國之人心,而吾國人於本國之文化,孔孟之道德禮義、修己治人之大原,轉略而不講,或且推去而任人以挽之。悲乎哉!文化侵略瞬若疾風,豈僅武力哉?”既“爲此深懼,恐抱殘守缺,終就淪湮”,於是在“太湖之濱,購地數十畝”,經營國學專修館,以讀經尊孔、保存文化爲職志。[39]
同時須知,蔚芝提倡讀經、讀國文,並不僅是因爲此乃中國文化之結晶,更因爲:“凡文之博大昌明者,必其人之光明磊落者也;文之精深堅卓者,必其人之忠厚篤實者也。若夫圓熟軟美,則人必巧滑而佞柔;叫囂凌亂,則人必恣睢放蕩而無秩序。且夫秩序者,文章之基、人事之紀也。世變多故,言龐事雜,泯泯棼棼,皆害於無秩序。”他更以爲,“世界中之善氣,即天地中之正氣,亦即文字中之正氣也。人皆吸天地間之空氣,而不知吸世界中之善氣。人欲吸世界中之善氣,必先吸文字中之正氣。文字之氣正而世界昌焉”。諸經之文字,正是文字中的善氣,能使人燥釋矜平,化去無秩序。因此,“擴充文字中之善氣”,即是“提引世界之善氣於無窮也”。[40]綜上所述,可見蔚芝並非文化民族主義者,並不持文化排外論,其所謂正氣、善氣,乃是普世性的,其所嚮往者,則爲“提引世界之善氣於無窮”,俾全人類登於“文思”、“文明”之境域。
然而蔚芝於“文明之禍”,深有理解。《周易》中,“〈離〉爲文明之卦,而其象又爲甲胄,爲戈兵”,爲何如此相悖?蔚芝“驗諸當世”,乃知“文明者,戈兵甲胄之階也”。“無形之競爭以心理,有形之競爭以學術;無形之競爭以科學,有形之競爭以干戈。〈離〉爲火,制器尚象,火器日精。故世界愈文明,而干戈之相爭殺乃愈無已時。”《管子》有“官山海王”之說,“知此義而欲補救之者也”。《老子》有“剖斗析衡,民斯不爭”,《莊子》有“絕聖棄智,佳兵不祥”之說,“知此義而欲屏絕之者也”。孟子則是“知此義而欲以有形之競爭歸於無形之競爭”,所以便有“矢人、函人之相校”及“如恥之,莫如爲仁而反求諸己”之說。孟子所身處的戰國時代,正是這樣一個有形競爭劇烈、殺人盈野盈城之世,故孟子大聲疾呼:“天下之禍亟矣,非仁義救之不爲功。”“蓋有仁義,則地球之内以康以寧;無仁義,則地球之内以爪牙,以肉食。”而“漢唐以來,鮮明此理,爲學偏於空虛,其心思耳目之聰明窒塞,乃日益甚”。原因在於“徒知文明之足以治天下,而不知甲胄干戈之已隨其後”。至於近代學子,“稍稍研求科學,徐而究其實,乃徒知物質之文明,而於有形無形之競爭,曾未嘗少辨焉。或者且嗜功利,薄仁義”。僅知文明之利而不知其害,如何能救世?蔚芝深信,若“先知先覺之得其人”,孔子所嚮往的大同世界,“詎不可以締造”?中國既有先聖遺經,以仁義爲教,一旦講明其中至理,“必將有聖人者出,先以無形之競爭趨於有形之競爭,乃復以有形之競爭歸於無形之競爭”,亦即先使心理之爭勝趨於學術之競爭,而後以科學之競爭銷融武力之競爭,俾各國以文明創造的競爭取代“干戈之相爭殺”。[41]
民國二十九年,歐洲戰事方酣,蔚芝作〈粹芬閣四書讀本序〉,曰:“數十年前,英公使朱爾爾典回國時,福州嚴幾道先生流涕送之,以中國之阽危也。朱公使語之曰:‘中國無慮。危亡可慮者,吾歐洲耳。’嚴訝而詢之。朱曰:‘中國有寳書,發而讀之,治平之基在是矣。’嚴詢何謂寳書。朱曰:‘四書五經是矣。而四書爲尤要。’嗚呼!外人之尊吾經籍若是,而吾國忽焉不講,非大惑不解者耶?”又曰:“孟子生戰國之世,目睹戰爭攻殺之慘,慨然曰:‘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也。’今世一大戰國也。吾輩志在救人,非熟讀孟子之書,闡發其學説不爲功。”[42]
由此可見,蔚芝心目中,救國與救世本爲一事。其所嚮往者,不是中國崛起與列強相爭,而是全人類同趨於大同之境。其所謂讀經救世,乃是闡發經中仁義學説,使之沾溉及於全世界,永久消弭人類自相殘殺的慘禍。
(二)正人心,救民命
蔚芝於無錫創辦國學專修館之初(民國九年),宣佈講學宗旨,“略謂吾國情勢日益危殆,百姓困苦已極,此時爲學,必當以正人心、救民命爲惟一主旨。務望諸生勉爲聖賢豪傑,其次亦當爲鄉黨自好之士,預貯地方自治之才”。[43]二十八年後,民國三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,蔚芝應南洋大學諸舊同學之請作演講,指出:“經典所載,不外興養興教兩大端。興養者何?救民命是也;興教者何?正人心是也。鄙人常兢兢以此六字爲教育宗旨。”[44]甚深悲願,於此可見。
蔚芝講經,有一個根本原則,即“按時以立論”,而又不“揣摩時尚”。作於民國三十四年的〈《周易》保民學一〉開首云:
《禮記》曰:“教也者,民之寒暑也。教不時則傷世。”故凡講經者,必按時以立論,非揣摩時尚也。羣經之義,靡所不包,歷千古而常新。講經之士,應審察時事之最要者,於經書中切實發揮之,抉其心而執其權,補其偏而救其弊。今日民生困苦極矣,講經者當以救民命爲宗旨。而保民之義,實始於《周易》。吾將特發其義。世之讀《易》者,其亦有視民如傷之感乎。[45]
以“正人心,救民命”爲講經宗旨,正是出於“視民如傷”的不忍人之心而“按時以立論”。
更須知蔚芝所謂時,絕非“趨時”之謂,而是“戾於時”。其〈孟子教育學題辭〉曰:
或曰:“子之悲深矣,毋乃戾於時乎?”曰:此正吾所謂時也。夫人倫性情道德,千古不變者也。聖賢至教,如陰陽寒暑,適協於時。庸愚詭教,如風雨晦明,悉愆其候,直者枉之,雅者俗之,左道者矜式之,桀驁者嘉鮮之,譬諸南鍼而北指。故曰:“教不時則傷世。”(見《禮記·樂記篇》)要知限制我之人才,即以限制我之國力。君子遏抑,則小人日進。是以愈趨時而國愈危也。且所謂時者,孰若近代之科學?道藝兼資,科學自宜特重。惟當以孟學爲體,純而益求其純;以科學爲用,精而益致其精。夫如是,乃可以救心,乃可以興國。[46]
“以孟學爲體”、“以科學爲用”二語,蔚芝爲官、講學,可謂終身以之。按:美國學者史景遷(Jonathan Spence)稱蔚芝爲 Confucian technocrat(儒家技術官僚),著眼處或正在於此。然而史氏此語,最多說對了一半。蔚芝並不僅是綰合儒家倫理與科學技術的文化保守主義者,而是懷抱甚深悲願,欲躋世界於大同的理想主義者。[47]
〈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〉有曰:“凡士人通經學、理學而能達於政治者,謂之有用,謂之通人;不能達於政治者,謂之無用,謂之迂士。”[48]何以爲學必當通於政治?乃是出於不忍人之心。見生靈之塗炭,哀鴻之遍野,凡有仁心者,必恫瘝在抱,不能不關心政治。民國十年,蔚芝作〈不忍人之政論〉三篇,其二有曰:“吾嘗游歐美諸國,其民熙熙皞皞,頗有雍容禮樂之風。彼其所重者,惟在人道。其譏我中國,則曰:‘支那人之性命,曾無異於雞犬。’何其言之慘也。嗚呼!”與歐美諸國相對照,其時的中國,“百姓有死之悲,無生之樂”。[49]蔚芝不由慨歎道:“古之爲政也,惟務生人;今之爲政也,惟務殺人。古之爲政也,必生人而心始安;今之爲政也,必殺人而心始快。嗚呼!何其心情度量之懸殊也?”關鍵在於爲政之仁與不仁。如孟子所謂,惟具不忍人之心者,始能行不忍人之政。“且夫君之於民,上之於下,本以人合而非天合。惟以彼此不忍之心相爲固結,是以人心不至於渙散而宇宙不至於陸沈。今也舉不忍人之心與不忍人之政,皆以爲腐敗而不足復道,悍然吮民之膏、飲民之血而不顧。如是則萬目睽睽。對於政府誰復有理之者?誰復有愛而護之者?一旦事變,誰復有奔走而捄之者?”[50]世事如此,焉得不以孟子之言救之?
民國二十年,蔚芝爲其鄉先輩明末高忠憲公(攀龍)《朱子節要》一書重印本作序,於“正人心”、“拯人命”外,加一“立人品”。曰:“救世之宏綱有三,以曰正人心,二曰立人品,三曰拯人命。舍是三者而求治平,非所敢知也。”擬印此書時,“適值兵災、水災交迫之會,哀鴻遍野,白骨邱山,耳不忍聞,筆不忍述。當世仁人君子讀是書者,其於拯人命一事,當必有大恫於心而急所先務者矣”。然而若是“人心險詐,人品卑污”,“殺機災祲”將更是無所底止。因此,欲“居今之世,變今之俗”,須先自“革其心”,自“改其行”,“立國根荄,莫要於此”。[51]
蔚芝由是特重氣節。上述民國三十六年〈演説稿〉云:“鄙人以爲,方今最要者‘氣節’二字。近撰聯語云:‘人生惟有廉節重,世界須憑氣骨撐。’若氣骨不立,如洪爐之鎔化,非我徒也。”[52]〈孟子氣節學題辭〉則曰:“人生有骨,乃能立身天地之間。氣節者,氣骨也。無骨何以有節?然苟遇社會不良風俗,譬諸洪鑪陶鑄,不獨易其心,並且銷其骨。可懼孰甚?”[53]蔚芝因此特重《禮記》〈儒行〉一篇,曰:“今考〈儒行篇〉言自立者二,言特立者一,言特立獨行者一。其十六章,大要皆在激勵氣節而歸本於仁,無非孔、曾、孟子之旨。然則此篇縱非盡出于孔子,要亦七十子相傳之遺訓歟?”然而後世讀此篇者,“多譏其不合中庸之道”,惟有明末黃石齋(道周)“表章特至”。蔚芝以爲,此乃對治衰亂之世界的良藥,云:“今人不以道德良知爲教,而惟以衣食住爲教,薄儒雅,變儒素,坐令國民心志浮囂庸劣,馳騖外觀,而氣節乃掃地而無餘,可痛也哉。吾所以表揚〈儒行〉者,正欲湔惡習而挽頽波也。”此文後自記又曰:“名教失修,儒行不講久矣。世變滔滔,未知所底。補救之法,要在讀經。爰擬此作,以示能傳吾道者。”[54]
以蔚芝之見,欲讀經而實有所得,決非但“務思想”所能濟事,必須“修養其知覺”。曰:“今人但務思想,而不能修養其知覺。夫知覺不本於善良,則思想終歸於惡化。試觀二十世紀以來,吾國鮮有發明彜器技能者何也?知覺不良,日趨於功利誇詐,則思想因以窒塞而不敏也。”[55]蔚芝既持此說,故極重其所謂知覺,有〈知覺篇〉一長文。釋“知覺”曰:“知與覺,皆因事而感心,因心以應事。知裕於平時者也,覺發於臨事者也。知,體也;覺,用也。故養知在學問,而發覺在聰明。言知則可以該覺。”欲求知覺之不窒塞,端在於平時之養。所以養之之方,則在孟子所謂求放心,不欺吾心固有之良知。[56]修養功夫到家之後,“其知覺皆充實之美,非如道釋二家專以光明寂照一超頓悟爲務而悉淪于虛也”。《禮記》所謂“清明在躬,氣志如神”,即此之謂。此文後蔚芝自記曰:“教育之道,一曰性情,一曰知覺。性情厚所以培其本,知覺靈所以廣其用。余皆病未能,作此文所以自勉而勉人也。”[57]
簡而言之,曰:“性命本源,不在空談而在力行修養。其大要有三,曰涵養,曰省察,曰擴充。”[58]惟有如此,方能性情厚而知覺靈,決不是空談思想者所能到。是謂蔚芝經術之真實得力處。
三、馬一浮經術觀述略
唐蔚芝有言曰:“吾嘗謂自古學派有二,一曰自然派,一曰力行派。聖門顔子,自然派也;曾子,力行派也。遞嬗至後世,亦各有性之所近。東晉之末,有陶淵明先生,自然派也。廉深簡潔,貞清粹溫,浮游塵埃之外,皭然泥而不滓,千載下聞其風而慕之。”[59]蔚芝從政辦學,孜孜不息,勇於擔當,乃力行派的典型。馬一浮隱居以求其志,閉戶讀書,“自同方外”,足當自然派之目。[60]
一浮爲學,“初治考據,繼專攻西學,用力既久,然後知其弊,又轉治佛典,最後始歸於六經。”[61]歸於六經之後,重在見性,曰:“爲學工夫,於變化氣質之外,應加刊落習氣一層。孟子云:‘若夫爲不善,非才之罪也’,‘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’,‘乃若其情,則可以爲了善矣’,是則才也,情也,皆未至於不善也(剛善剛惡、柔善柔惡,孟子未嘗言及之)。故曰:‘心統性情。’性不可見,因情而著,故四端之發,可以見性焉。”“是故性無有不是處,習氣則無有是處,刊落習氣之功所以不可缺也。人有淑身自好,視天下人皆以爲不足語者,是於恕道有未盡處。”因此可說:“實則天下原自無惡人,雖在夷狄,其恣意屠殺,要皆由於習氣之所陷溺,本心未嘗汩沒無餘。”所以孟子說:“乍見孺子將如於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。”緊要處在一“乍”字。此時本心猶存,尚未爲習氣所汩沒。而今的天下,人人之心既皆陷溺,“君子對之,豈無悲憫之懷”?“是故君子之視天下,無不可爲之時,無不可與之人也,”[62]抗戰初期,一浮離杭州,避亂西遷,應邀至浙江大學講學,嗣後在四川樂山主持復性書院,以六藝教諸生,皆此物此志也。
民國二十七年,一浮五十七歲,避日寇至江西泰和,時浙江大學亦遷至泰和,校長竺可楨邀一浮設國學講座,一浮應諾。開講之初即説道,此一講座的意義,“在使諸生於吾國固有之學術得一明瞭之認識,然後可以發揚天賦之知,能不受環境之陷溺,對自己完成人格,對國家社會乃可以擔當大事”。指出張橫渠(載)所謂爲萬世開太平,“不是幻想的烏託邦,乃是實有是理”,乃是“政治之極軌”。縱觀中外歷史,凡一時強大之國,“只如飄風暴雨,不可久長”。故必須以德服人,實行王道。“從前論治,猶知以漢唐爲卑,今日論治,乃惟以歐美爲極。從前猶以管、商、申、韓爲淺陋,今日乃以孟梭里尼、希特勒爲豪傑。今亦不暇加以評判,諸生但取六經中所陳之治道,與今之政論比而觀之,則知碔珉不可以爲玉,蝘蜓不可以爲龍,其相去何啻霄壤也。”當此“多難興邦之會”,若是懷抱的希望僅是“及於現代國家而止”,不免“自己菲薄”。[63]又以爲:“今人每以富強爲治,不知富強只是富強,不可以名治,治須是德教。如秦人只名富強,不可名治,雖幷六國,不旋踵而亡。今西洋之爲國者,富強則有之,然皆危亡之道儳焉不可終日,亦不可名治。”[64]可見一浮論治,一如唐蔚芝,最爲嚮往的不是富國強兵,而是物物各得其所的大同之境。
民國二十八年,一浮友人劉百閔(名學遜,1898-1969)、壽毅成(名景偉,1891-1959)倡議設立復性書院,邀一浮主持。一浮允諾,以爲當此“大蹇朋來”之時,“非有剛大之資何能濟此危難”?講學本是“儒者分内事,無間於安危”。此際而有如此建議,“真如梁元帝在江陵圍城中詔百官戎服聽講《老子》,陸秀夫在崖山舟中講《大學》矣”。自己雖衰老,固未嘗一日廢講學,於是接受邀請,草擬名稱、旨趣及簡要辦法數條。[65]在致當時教育部長陳立夫函中,直截了當提出三點:“一、書院本現行學制所無,不當有所隸屬,願政府視爲例外,始終以賓禮處之。二、確立六經爲一切學術之原(《漢志》以《易》爲六藝之原,今謂六藝亦爲一切學術之原),泯舊日理學門戶之見,亦不用近人依似之說,冀造成通儒醇儒。三、願政府提倡此事,如舊日佛寺叢林之有護法、檀越,使得自比方外而不繩以世法。”[66]可見一浮以爲藍本者,不是往日儒門書院,更不是現代的研究院之類,而是佛家叢林制度。認爲“向來儒者講學不及佛氏出人衆多者”,有兩個原因:一是儒者不得位,即不能行道,所以必須仕宦,但一入仕途,便受小人排抑。而佛徒不預人家國事,與政治絕緣,王侯但爲護法,“有崇仰而無畏忌,故得終身自由”。二是儒者有家室的牽累,不能不考慮生計,而其治生又離不開仕宦,於是“每爲生事所困”。[67]易言之,一浮希望政府爲書院護法,提供經濟資助,但是絕對不受現行教育體制管轄,更不受任何政治干預。
一浮避寇蜀中,對時局深感憂慮,以爲三百年前,清廷對於明遺民顧亭林(炎武)、王船山(夫之)、黃梨洲(宗羲),“待以寬大,徵聘不至,聼其講學。將來中國若亡,虜輩必無如此度量。古人一成一旅猶可中興,今則不能”。因此頗望能“於深山窮谷中,集有志之士”,相與致力於中國聖賢的學問,“人數不可多,不預政治,庶免遭忌”。然而是非所在,則不可苟且,“固當詳論及之,但不可發表耳”。萬一“中土終不可居,則羈旅異域,如昔之馬克思,今之愛因斯坦,亦何不可。如能得精通西文人士數輩,可以説明此理,公之於世,庶幾或有明眼人,可以留下幾許種子”。[68]憂世之情,可謂深矣。心中盤結而不可去者,乃是如何處此艱困之世。有曰:“昔賢遭亂世,猶可於深山窮谷中隱居講學,今日已不可能。故同一處困,爲時不同,則處困之道亦異。但心亨之義不可變易,義理所安處即是亨,‘求仁而得仁’是也。舉世所由皆不仁,相率以即於危亡之途而不悟,言之益深悲惻!一身之計,真有所不暇耳。”他一反當時潮流,不顧非議,主講書院,以“復性”爲倡,正是但求“心亨”的“處困之道”。[69]
在“大局已成孤注”之際,一浮深知,將來“決不能如梨洲、亭林之安然肥遁”。感歎道:
譬之弈然,全局已無一活子,而猶自詡國手,其誰信之。吾行如得免溝壑,當思如何綿此聖學一綫之傳,如何保此危邦一成一旅之衆,如何拯此生民不拔之苦,此乃今日士類人人當負之責也。乃見聞所及,猶是虛憍矜伐,塗飾欺國故習,豈復有望?不學之害,一至於斯,可哀也已。……世間事無定相,業風所吹,不由自主。所能自主者,但審之義理,當行則行,當止則止。至於行止之利害,不能逆睹,不可計,亦不必計。如此,則隨處皆可綽然矣。[70]
儒者身當此際,既不可玩世不恭,亦不可屈身以阿世媚俗,而應當如明儒王心齋(艮),開門授徒,從事社會講學。[71]心齋所謂“聖人以道濟天下”,[72]正是一浮其時的心願。
一浮雖對時局不表樂觀,但是對於中國抗戰仍具信心。談及戰事,有云:“日人自以爲求民族生路,實則以此求生,真所謂斬頭覓活。中國士氣之盛,猶是尊王攘夷之思,先王之遺澤歷數千年而未泯者。爲士卒者雖不必人人識字讀書,而耳熟焉,而非近幾年來某某等幾人訓練之結果。至於漢奸之多,卻是嗜利無恥之訓練所致,此則今人所不識者也。”[73]漢奸之多,在於嗜利者多;嗜利者多,則在於自漢代以來,“學校從未辦好,人材亦從不出於學校”。[74]一浮之出任復性書院主講,以經術教諸生,正是試圖以辦好學校而略盡讀書人救國淑世之責。而其終極關懷,則是普世的太平,而非國權之強盛。認爲“今世所謂國家、種族,皆是緣生法。凡須緣生者,皆無自性,故可毀滅。自來夷狄入主中原者,清祚最長,蒙古盛極一時,元魏亦百數十年。然其始也雖勃然而興,其終也亦忽然而亡。看來雖似年代久長,其實不過一瞬”。[75]甚至説道:“今之中日,猶昔之吳越;今之俄德,猶昔之秦楚。春秋戰國之際,縱橫捭闔,此起彼仆。由今觀之,同是中國,何有畛域?將來世界大同,中外一家,後之視今,不猶今之視昔乎?”[76]他因此不取近人尊王攘夷之說,強調《春秋》“大無外”之義。“所謂大無外者,不以種族地域分中國與夷狄也。中國行夷狄之道,則夷狄之;夷狄行中國之道,則中國之。重德尚禮則爲中國,悖德作亂即是夷狄。中國與夷狄之分,如是而已。此與今之國家主義、民族主義迥然不同。”[77]亦即中國與夷狄之分,乃文明與野蠻之別。“有禮義謂之文明,無禮義謂之野蠻。非曰財富多、物資享受發展快便是文明也。”[78]所謂禮義,乃是出於普天下歷古今而不易的義理。六經所載者,即此也。
(一)經術以義理爲主
一浮於泰和國學講座,指出所謂國學,即是六藝之學(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)。“此是孔子之教,吾國二千餘年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於此,其餘都是六藝之支流。故六藝可以該攝諸學,諸學不能該攝六藝。”[79]更須知,六藝“不是聖人旋安排出來”,而是“吾人性分内所具的事”。亦即六藝之道所以能該攝一切學術,不是因其爲聖言量,而是因其出於人人所固有的性分。“吾人性量本來廣大,性德本來具足,故六藝之道即是此性德中自然流出的,性外無道也。”[80]
六藝之教“固是中國至高特殊之文化”,然而並非僅具中國特色。一浮以爲,“唯其可以推行於全人類,放之四海而皆準,所以至高;唯其爲現在人類中尚有多數未能瞭解。‘百姓日用而不知’,所以特殊”。因此,弘揚六藝之道,“並不是狹義的保存國粹”,亦非“單獨的發揮自己民族精神”,而是“要使此種文化普遍的及於全人類,革新全人類習氣上之流失,而復其本來之善,全其性德之真”。“若使西方有聖人出,行出來的也是這個六藝之道,但是名相不同而已”。[81]他深信:“天地一日不毀,此心一日不亡,六藝之道亦一日不絕。人類如欲拔出黑暗而趨光明之途,捨此無由也。”[82]
六藝中所含的義理,既然是從人人所固有的本心中自然流出,若不知向内求之於自心,自然不能真切把握,確實受用。然而若是陷於習氣,蔽於私欲,則此心“攀援馳逐,意念紛飛,必至昏昧”。昏昧之心,又如何能“見得義理端的”?用以應事接物,必至“動成差忒”。若明此理,便可知立身爲救國淑世之本;知識技能等乃是用,唯此是體。“不能明體,焉能達用?侈談立國而罔顧立身,不知天下國家之本在身,身尚不能立,安能立國?今謂欲言立國,先須立身,欲言致用,先須明體。體者何?自心本具之義理是也。”如何明此義理?“求之六藝乃可明”。更須知:“六藝之道不是空言,須求實踐。實踐如何做起?要學者知道自己求端致力之方,只能將聖人喫緊爲人處盡力拈提出來,使合下便可用力。”《論語·衛靈公》載:“子張問行。子曰:‘言忠信,行篤敬,雖蠻貊之邦,行矣。言不忠信,行不篤敬,雖州里,行乎哉?立則見其參於前也,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,夫然後行。’子張書諸紳。”一浮就此指點道:“學者當知子張問的是行,而孔子告之以立。換言之,即是子張問的是用處施設,孔子答以體上功夫。子張病在務外爲人,孔子教他向裏求己。有人問程子‘如何是所過者化’,程子曰:‘汝且理會所存者神。’此與孔子答子張同旨。”[83]此即一浮講學授徒的宗旨。
要實踐立身行己之道,須從“言忠信,行篤敬”做起。“忠是懇切深摯,信是真實不欺,篤是厚重不輕忽,敬是收斂不放肆。”此即是功夫,亦即是本體。人人就此用功,自己心體上的義理即能顯發出來。是爲立身之根本。無此根基,“立國”、“化成天下”云云,一切都談不上。[84]換言之,欲把握六經之道,必須從實踐做起,僅知讀書而不知窮理,不知躬行,空談無用而已。一浮因此標舉四項原則,以爲復性書院學規:“一曰主敬,二曰窮理,三曰博文,四曰篤行。主敬爲涵養之要,窮理爲致知之要,博文爲立事之要,篤行爲進德之要。四者内外交徹,體用全該,優入聖途,必從此始。”[85]
一浮以爲:“前講學規,乃示學者求端致力之方。趣嚮既定,可議讀書。”[86]須知今日所謂書,乃是“一切文籍記載之總名”,“其實古之名書,皆以載道”。“文所以顯道,事之見於書者,皆文也。故六藝之文,同謂之書。以常道言,則謂之經;以立教言,則謂之藝;以顯道言,則謂之文;以竹帛言,則謂之書。”[87]《禮記·學記》曰:“一年視離經辨志。”鄭玄注曰:“離經,斷句絕也。辨志,謂別其心意所趨嚮。”一浮即此説道,可見“離經爲章句之學,以瞭解文義爲初學入門之事”。而後是“辨志”。所謂辨志,即是“嚴義利之辨,正其趨嚮”,否則何必要讀書?〈學記〉下文又云:“三年視敬業樂羣,五年視博習親師,七年視論學取友,謂之小成;九年知類通達,強立而不反,謂之大成。”一浮釋曰:
敬業、博習、論學,皆讀書漸進功夫。樂羣、親師、取友,則義理日益明,心量日益大,如是積累,猶只謂小成。至於“知類通達”,則知至之目,“強立而不反”(鄭注云:“強立,臨事不惑也。不反,不違失師道。”猶《論語》言“弗畔”),則學成之效。是以深造自得,然後謂之大成。故學者必有資於讀書,而但言讀書,實未足以爲學。今人讀書,但欲瞭解文義,便謂能事已畢。是只做得離經一事耳,而況文義有未能盡瞭者乎![88]
換言之,讀經之鵠的是“大成”。所謂大成,一須知類通達,二須深造自得。
一浮著重指出,凡學成者必通而不局,無門戶之見。若知經術以義理爲主,便知經學之分今古,分漢宋,乃是陋習。“至於近時,則又成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之爭、玄學與科學之爭、唯心與唯物之爭,萬派千差,莫可究詰,皆局而不通之過也。”[89]同時又須知,爲學固不當有門戶之見,卻不可不知條理。孟子曰:“始條理者,智之事也;終條理者,聖之事也。”荀子曰:“聖人言雖千舉萬變,其統類一也。”一浮即此解釋説:“統是總相,類是別相。總不離別,別不離總,舉總以該別,由別以見總,知總別之不異者,乃可與言條理矣。”六藝之道,正是“條理粲然”者。“聖人之知行在是,天下之事理盡是;萬物之聚散,一心之體用,悉具於是。吾人欲究事物當然之極則,盡自心義理之大全,舍是末由也。”[90]《荀子》〈勸學〉、〈儒效〉二篇,《莊子》〈天下〉篇等論諸經之義理與功能,正是明條理之事。六藝雖各有其教,各有其用,然而“散爲萬事,合爲一理”,別相與總相不離。此其所以爲“圓大”也。[91]凡此種種相,皆是“性德之流行,一理之著見”,是謂實理。明乎此,便可知“六藝不是聖人安排出來”。[92]既知六藝乃是“人人自性所具之理”,便不可“執言語,泥文字”,“以典冊爲經”。須知“宇宙間本來有這些道理,盈天地間莫非經也”,亦即“六經之外別有一部沒字真經”。[93]盈天地間莫非經,六經所言種種相,顯現於萬事萬物之中,所謂體用不二,總別無異,正是即此而言者。
北宋儒者胡安定(胡瑗,諡文昭,學者稱爲安定先生。原文作“文定”,誤),分經義、治事二齋以教諸生。一浮認爲,如此二分法“未免將體用打成兩截”。“經義,體也;治事,用也;有體必有用,未有通經義而不能治事者。若治事而不本於經義,則是功利耳,豈足爲法?”體用本不可分,所以復性書院教人,“重在明體以達用”。[94]
一浮心目中經術與經學之別,正在於此。云:“漢人言經術,通經可以爲政,國有大疑大難,每以經義斷之;唐人專事注釋,便成經學;宋人以義理明經,見處遠過漢人,乃經術正宗。書院講習,亦此志也。”[95]重經術過於經學,以宋人爲正宗,可見其志在逆轉康、雍以降迄於近代的學術潮流。
(二)六經之本是心性
一浮以爲,六經有迹有本。“六經之本是心性,六經之迹是文字。”中國文化正是“建樹在心性上”;“心性不會亡,中國文化自然也不會亡,即使現代的文化全被毀壞,心性卻不能毀壞,則中國文化終有復興之日也”。[96]六經之旨既是“人心固有之義理”,則“人心一日不亡,六經便一日存在。即使古代經典盡爲灰燼,中文字全部消滅,而義自在人心,未來世若有聖人出,則必與堯、舜、孔、孟無二般。是以經亡不必憂,可憂者惟在德之不修,學之不講耳”。一浮於是認爲:“歐西各國之堅甲利兵均不足懼,惟其異説流傳,足以煽惑人心,障礙義理,最爲可怕。學者如立心不誠,有意取巧,即此一念,最足爲心術之害。巧,即今所謂手段。”[97]按:乾嘉學者以爲,經學即理學,訓詁即經學,而一浮之見則大相徑庭,可說是理學即經學,心術即經術。故曰:“六藝之教,總爲德教。六藝之道,總爲性道。”[98]
人人有本心,即人人能見性。然而一般人往往爲利欲所陷溺,習氣所錮蔽,本心便發露不出。學者之首務,因而便是嚴辨義利。而“近世朝野上下”,則“沉溺功利,不知義理”,“自己已淪爲夷狄”。一浮認爲:“中國可憂的在此,真病痛亦在此,固不在國之強弱也。”[99]一浮出而講學,橫說竪說,皆爲對治此病痛而發。
一浮著《洪範約義》,於〈序說〉中開首即指出:“六經總爲德教,而《尚書》道政事皆原本於德。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所以同人心而出治道者,修德盡性而已矣。”[100]〈洪範〉中數次提及“天”、“帝“,如“惟天陰騭下民”,“帝乃震怒”等,一浮解釋說:“天是至上義,至遍義;帝是審諦義;皆表理也。今人乃謂權力高於一切,古則以爲理高於一切,德高於一切。其稱天以臨之者,皆是尊德性之辭。”[101]按:〈洪範〉中“天”、“帝”等字原意是否如此,姑置不論,但一浮對儒家經典的詮釋路數,即此可見。
諸經所說,“皆是實理,不是玄言”。[102]“仁是心之全德(易言之,亦曰德之總相),即此實理之顯現於發動處者。此理若隱,便同於木石。如人患痿痹,醫家謂之不仁人,至不識痛癢,毫無感覺,直如死人。故聖人始教,以《詩》爲先。《詩》以感爲體,令人感發興起,必假言說,故一切言語之足以感人者,皆詩也。此心之能感者便是仁,故《詩》教主仁。說者、聞者同時俱感於此,便可驗仁。”人心若未被私欲係縛,“直是活鱍鱍地,撥着便轉,觸着便行”,此即所謂“感而遂通”,亦即是“興”。人心“若一有私係,便如隔十重障,聼人言語,木木然不能曉了,只是心地昧略,決不會興起”。六經之本是心性;“仁是性德,道是行仁,學是知仁。仁是盡性,道是率性,學是知性”;所以“學者第一事便要識仁”。[103]人心惟有“感發興起,乃可識仁”。《詩》的功能,正在於此。[104]
孔子曰 :“興於《詩》,立於禮,成於樂。”(《論語·泰伯》)據朱子注,意謂先以《詩》“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”,而後以“恭敬辭讓”、“節文度數”,“固人肌膚之會、筋骸之束”,使人“能卓然自立而不爲事物之所搖奪”,如是方能立身。故一浮曰:“六藝之教,莫先於《詩》,莫急於《禮》。詩者,志也。禮者,履也。”[105]
總之,治六藝之學,爲求仁,爲成德。“此不是訓詁考據邊事,亦不是於先儒舊說之外用私意窺測,務求新義,以資談助。切不可守此知解,便爲已足,須知此是窮理之事,亦即踐形盡性之事。依此致思,即要依此力行,方有入處。”[106]亦即感發興起之後,必當繼之以踐履,此則是《禮》教之事。如是步步行去,知行並進,方能成德,方能盡性,否則即便有暫時的感發興起,亦難以持久;是爲救國淑世的拔本塞源之道。一浮主講書院,諄諄教誨,主旨在此。
四、餘論
益陽陳天倪(鼎忠)受唐蔚芝之邀,任教於無錫國學專修學校。民國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,有書致其哲嗣雲章,論及蔚芝云:
唐校長工夫,全在一“敬”字。端居終日,毫不傾倚。貌極溫和,言極懇摯,無論何矜才使氣之人,一見即嗒然若喪,足見理學之功甚大。人無智愚賢不肖,未見有非議者。以此知誠能動物,非虛語也。或亦江蘇人程度較高之故,若在湖南,恐不能免謗耳。其長世兄謀甫 [按:名慶詒](俞慶棠之夫),余昨日始見之,年三十六歲,而貌卷娟好如十七八女子,道德、中英文、科學均好極(據人云,伊著譯甚多),平生未見此人。目亦變盲,但尚能辨晝夜,未如唐校長之甚。不知何故家多患盲,甚可悲也。唐先生全家孝友,獨未足異。所異者小孫三數人,十歲教八歲者,八歲教六歲者,以次相傳,極合規律,無一輕舉妄動。十歲以上,即寫日記,中多理學語。余見此,恍游於洛、閩之域矣。
此校學生皆誠心聽課,貌多醇厚。足見江蘇文化,必可重興。余稍有積蓄,當效東坡之買田陽羡也(陽羡即宜興,田甚美),不欲還湘矣。[107]
此乃天倪致兒子的私函,無須作門面語,所言當是實情。即此可見蔚芝踐履功夫之深厚,修身齊家,秩然有序,一門之内,雍雍穆穆,而且辦事極有效率,極有紀律(自其諸孫以次相教可知)。真可謂“性情厚所以培其本,知覺靈所以廣其用”(見前述蔚芝所著〈知覺篇〉),足證經術之效。
馬一浮十八歲娶湯壽潛(民元時任浙江都督)長女爲妻,三十四月之後,夫人即棄世。一浮悲慟不已,權葬於自己父母墓旁近。[108]遂終身不娶,“數十年不近婦人”。[109]一浮弟子烏以風記曰:“先生早年喪妻,不娶,無嗣。老年親屬死亡殆盡,又多疾病。友人勸續娶以延後嗣。先生曰:孔子子孫是濂、洛、關、閩,而非衍聖公。終不爲動。”又記曰:
先生伯姊死,先生哭之慟,每與人言,無不悲戚異常。十力先生謂爲太過,未能免俗。先生一日告以風曰:人遭喪而慟,實本性自然之流露,不假計較。至於俗與不俗,過與不過,還是情識上事,自分別計較而來。莊生之妻死,鼓盆而歌,以爲達觀。然顔淵死,孔子哭之慟。從者曰:“子慟矣。”曰“有慟乎?”孔子不自知其慟。莊生之不哭,乃是硬把持;孔子之慟,乃是性情之正。此是儒、道兩家不同處,不可不知。[110]
妻死終身不娶,伯姊死哭之慟,皆爲真性情之流露。不依他起見,正是理學家所謂率性(亦即韓昌黎〈伯夷頌〉所謂“士之特立獨行,適於義而已,不顧人之是非”也)。
唐蔚芝畢生行事,所秉持的亦是此義。光緒十三年,蔚芝二十三歲時,有〈惡圓篇〉之作,云:
夫物固有所是而亦有所非,物固有所宜違而亦有所宜順。然而末世違順之故,則多有與是非相反者。是以後漢劉梁曰:“事有違而得道,有順而失義。”而彼圓通者,欲以徇世俗之所好,則必拗非者爲是而故順之,屈是者爲非而故違之。佞兌而不直,乖僻而不愨,同流合污而不知恥,翩翩乎其若轉圜也,幡幡乎其若流水也。當是之時,是非之心斲削既盡,而於是羞惡之良亦泯焉。夫至於羞惡之良泯,而其天德之存者亦幾希矣。……而其端一自圓通開之。然則圓通者,不乃爲失誠喪心之本而學道者之大戒與!……奈何世道譸張,人心迷謬,三代而後,遂變爲圓通之天下。邪佞之士如水濟水,無不偭規矩而改錯,競周容以爲度。是故孔子有“觚哉”之歎,傷人之破以爲圓,盡去其圭角而亡本真也。[111]
可見其少年時,即已立志堅守是非標準,以方正矯圓通,不隨世俗爲轉移。
唐、馬二人之治經,皆不主張餖飣瑣碎,尋行數墨,而是期於有用於世。然而二人的學術淵源不同,趨向不同,人格氣象於是頗有差異。
蔚芝甚爲推重陸桴亭《思辨錄》,以爲真乃有體有用之學:“自宋以後,學者張皇幽眇,其弊也至有體而無用。桴亭先生之《錄》,壹以經世爲要歸,開物成務,囊括萬彙”;[112]甚至“當利瑪竇、艾儒略新至中國之時”,即已精研西學。[113]以爲治經學理學而能達於政治者,方得謂之有用。於北宋胡安定以經義、治事二齋設教,以及清代賀藕庚(長齡)輯《經世文編》,甚表贊賞,而對賀氏後“泬無傳焉”,不免惋惜。曰:“於是持議高者,以爲士求明體而已,不宜言用。其卑劣者則又馳騁末務,沈溺功利,而人心風俗益不可問。嗚呼,豈不悲哉!”而留學東西洋研求彼國政治學者,因不熟悉本國情形,而致南轅北轍。蔚芝於是大力提倡中國政治學,曰:
正其本,萬事理。士不通經,不足致用。是故行己有恥,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,外交學之本也。生之者眾,食之者寡,百姓足,君孰與不足,財政學之本也。臨財無苟得,臨難無苟免,出入相友,守望相助,軍政學之本也。大畏民志,用其義刑義殺,如得其情,哀矜勿喜,刑政學之本也。或以德進,或以事舉,尊賢使能,重尚廉樸,選舉法之本也。謹庠序之教,申孝弟之義,博學于文,約之以禮,教育學之本也。善事利器,日新月異,惟公惟平,勿詐勿欺,工政商政學之本也。世未有不精于學問而可以言經濟者也。亦未有不正其心術而可以求學問者也。
總之,“此心同,此理同,雖政體不同而政治原理則無不同,無論爲君主,為民主,爲君民共主,其道亦一也”。[114]蔚芝論政大義在於此,其經術的歸宿處亦在於此。
在蔚芝心目中,近代學術經世的代表人物是曾文正,以爲其“優游學問之時,方且察意於秒忽,校理於分寸,立志必用其極,慎獨必驗諸幽”,真能“開物成務而勝天下之艱鉅”,使天下事“若網在綱,有條而不紊”。[115]蔚芝尤其致意於外交之事,以爲中國向無外交,近世之有外交,自文正長子曾惠敏(紀澤)始,秉承文正明德之教,“熟公法歷史,爭回伊犁”。此外如郭筠仙(嵩燾)、薛叔耘(福成)、黎蒓齋(庶昌)諸人,“皆受文正之陶淑,用能周知四國之爲,開通吾國風氣”,而惠敏後使才寥落,“能知外交學者”,惟有許文肅(景澄)一人而已。言下不禁感歎。[116]又承桐城古文之緒,於文章一道,甚爲重視,以爲《易傳》所謂“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”,正是指文章而言,發揚中國固有之文明,此事至關重要。[117]
從陸桴亭上繼朱子窮理盡性之學,以經世爲要歸;就理學而言,重程朱,亦不廢陸王(所謂“盡心知性與夫存心養性,道在虛實並進”[118]);兼重洋務與科學,主張大力發展農工商實業;承桐城、湘鄉之緒,發揚文章之學。要而言之,有擔當,不畏艱苦,勇於汲取新知識,不計世俗毀譽,惟期有益於天下國家。是謂晚清曾文正、郭筠仙以降的治學宗旨;此派後起者頗多江南人士,如薛叔耘、許文肅、吳摯甫(汝綸)諸人。蔚芝所秉承的,正是這一傳統。
馬一浮亦爲江南產,而其學術淵源則與此一路不同。自述曰:“昔賢出入老、釋,未嘗諱言之。吾所以於聖賢言語尚能知得下落,並是從此得來,頗覺親切。”[119]又曰:“西洋文學如莎士比亞之戲曲,羣推爲至高之作。其狀人情亦頗深刻,然超世出塵之境界則絕少。”[120]可見其心嚮往之者,正在此超世絕塵之境界。爲其湯夫人所撰壙銘云:
吾欲唱個人自治、家族自治,影響於社會,以被乎全球。破一切帝王聖哲私名小智,求人羣最適之公安,而使個人永永享有道德法律上之幸福。吾之憂也,固且與虛空同其無盡。其所言,人都弗可解,獨與君語,君乃慧澈,能知其意。嗚呼,難矣。……浮地球之人也,其所營萬端,乃或在無量劫,尺寸未就,其身當漂淪於大海,旦暮焦悴且死。而浮之視其身爲濁惡衆生相,譬如大空中之一微塵體。是故地球亦一微塵,地球必死,虛空不死。馬浮形質譬一地球,馬浮必死,我自不死。所名我者,即是虛空。衆生之我,亦即是我。而個人體之馬浮,其所造於全世界者又庳淺無足道。則君之死也,死其一微塵體耳。君之我,即我之我,固未嘗死,又何悲焉。[121]
其時僅二十歲又八月,已深受《莊子》及佛學影響如此。一浮卒年在丁未(1967年),臨終前,有〈擬告別諸親友〉五律一首,曰:
乘化吾安適?虛空任所之。
形神隨聚散,視聽總希夷。
漚滅全歸海,花開正滿枝。(是日花朝)
臨崖揮手罷,落日下崦嵫。[122]
六十餘年間,此一思想大體上不變。此臨終詩與陶淵明〈形影神〉三首之三〈神釋〉,可謂後先輝映。陶詩云:“大鈞無私力,萬理自森著。人爲三才中,豈不以我故。與君雖異物,生而相依附。……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。應盡便須盡,無復獨多慮。”二詩所表達者,都是所謂生死之際的“脫然無累”。[123]一浮憂世之情卻並不因此而稍減,云:“樂天知命,爲自證之真;閔時念亂,亦同民之患;二者並不相妨,佛氏所謂悲智雙運也。但所憂者私小則不是。”[124]既嚮往超然出塵之境,又多憂世傷生之情,其故在此。
《明儒學案》論陳白沙(獻章)云:“先生之學,以虛爲基本,以靜爲門戶,以四方上下、往古來今穿紐凑合爲匡郭,以日用常行分殊爲功用,以勿忘勿助之間爲體認之則,以未嘗致力而應用不遺爲實得,遠之則爲曾點,近之則爲堯夫,此可無疑者也。”又引羅一峰(倫)曰:“白沙觀天人之微,究聖賢之蘊,充道以富,崇德以貴,天下之物,可愛可求,漠然無動於其中。”評曰:“信斯言也,故出其門者,多清苦自立,不以富貴爲意,其高風之所激,遠矣。”[125]
一浮爲人爲學的氣象,超越古今,情在天地,[126]略近陳白沙;注重於社會講學,又與王心齋(艮)有相似處。顯然是孔門顔子、曾點一路,即前述蔚芝所謂自然派者也。其自述學問之得力處曰:
吾所謂最要處,乃指法身慧命終則有始而言。見性知命,乃能續得聖賢血脈。孟子後不得其傳,而濂溪既出,一念相應,便自相續,所謂“念劫圓融”,“三大阿僧祗衹是一念”,雖千年無間也。所以見性知命之道,則在用艮。艮也者,成始而成終者也。先儒易之以敬,不敬不能止,故用敬即是用艮。止者,先歇妄念,最後脫生死也。吾昔從義學、禪學翻過身來,故言之諦當,可以自信。今更爲拈出,賢輩將來能勝過我,當知此言不誤也。[127]
按:“脫生死”云云,唐蔚芝所秉承的傳統中人,大概不會道及。
總之,唐、馬二先生,一爲力行派,一爲自然派,人格氣象頗爲不同。然而被服儒素,居敬窮理,不尚空談,躬行實踐,以爲經中義理非僅國粹而已,實具有普世之價值,則二先生並無歧異也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[1]引自沈粹芬、黃人等輯《國朝文匯》(宣統二年國學扶輪社刊),丁集,卷十七,頁四三上。
[2]《經學歷史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59年),頁6,13。
[3]唐文治著、唐慶詒補《茹經先生自訂年譜正續編》(以下簡稱《年譜》),沈雲龍主編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》(臺北:文海出版社,1986年)),第9輯,第90種,頁81。
[4]《茹經堂文集》(民國十五年刻本,以下簡稱《文集》),卷四,頁一下。
[5]同上,頁三下。
[6]同上,頁二下,二上。
[7]同上,頁二下。
[8]〈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〉,《文集》卷二,頁二四下,二六上——下。
[9]《年譜》:“九月,東北難作。先是吾國内鬨不已,寧方與粵方失和;而北方石友三起事,政府命張學良平之,遂飭張坐鎮關内。日本乃乘隙而入,襲取瀋陽。旋攻去黑龍江省,師長馬占山苦戰半月。張學良擁兵不救。馬退守克山,日人又攻取錦州,張又撤兵入關。喪師失地,全國震駭。蓋近年以來人心日壞,罔利營私,無惡不作,侮慢聖賢,荒道敗德,以致災害並至,雖有善者,亦無如之何矣!余特作〈廢孔爲亡國之兆論〉一篇。”(頁105)
[10]《茹經堂文集三編》(以下簡稱《三編》),沈雲龍主編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》(臺北:文海出版社,1974年),第4輯,第33種,《茹經堂文集三、四編》,頁1193(原刊本,卷一,頁一上)。
[11]《茹經堂文集四編》(以下簡稱《四編》),《茹經堂文集三、四編》,頁1641,1642(原刊本,卷五頁115,116)。
[12]〈孟子大義〉,《三編》,頁1316,1317(原刊本,頁十八下,十九上);《年譜》,頁112。
[13]《國故論衡·原經》(上海:上海世紀出版集團,2006年),頁50,51(中卷〈原經〉)。
[14]《爾雅臺答問續編》,卷二,〈示張伯衡·批經學經術辨〉,《馬一浮集》(杭州:浙江古籍出版社、浙江教育出版社,1996年),第一冊,頁604。
[15]《泰和宜山會語·泰和會語》,上書,第一冊,頁23。
[16]王培德、劉錫嘏記錄,烏以風、丁敬涵編次《馬一浮先生語錄類編》(以下簡稱《語錄類編》,〈文學篇〉,上書,第三冊,頁978-79。
[17]光緒三十二年九月,改商部爲農工商部,簡唐文治爲署理尚書。宣統二年夏,江蘇士紳舉蔚芝爲地方自治總理,“余因地方自治無領袖,頗爲危險,爰往就職”。見《年譜》,頁56-57, 64。
[18]〈讀經救國論序〉,《茹經堂文集二編》(以下簡稱《二編》),沈雲龍主編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》,第4輯,第32種,頁790-91(原刊本,卷五,頁三十下)。
[19]《清人文集別錄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80年),頁647-48(卷二三)。
[20]〈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〉,頁二六上——下。
[21]見友人張文江君記述《潘雨廷先生談話錄》稿本,1986年1月18日。(按:此談話錄尚未刊行。)
[22]《年譜》,頁18-19。
[23]同上,頁23,24。
[24]同上,頁28。
[25]同上,頁76,77。
[26]凌鴻勛〈記茹經老人太倉唐蔚芝先生〉,《茹經堂文集五、六編》附錄,頁2420-21。
[27]《年譜》,頁43-47。
[28]《茹經堂奏疏》,沈雲龍主編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》(臺北:文海出版社,1967年),第6輯,第56種,頁93-94(原刊本,卷二,頁一上——下),120-121(原刊本,卷二,頁十四下——十五上)。
[29]《二編》卷四,頁712-13(原刊本,頁七下——八上),714-15(原刊本,頁八下——九上),716-17(原刊本,頁九下——十上)。
[30]《三編》,頁1238-39(原刊本,卷一,頁二三下——二四上)。
[31]〈上海永康中學增設思齊齋記〉,《茹經堂文集六編》(以下簡稱《六編》),《茹經堂文集五、六編》,沈雲龍主編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》(臺北;文海出版社,1974年),第4輯,第34種,頁2183(原刊本,卷五,頁三五上)。
[32]〈與李生頌韓書〉,《二編》,頁723(原刊本,卷四,頁十三上)。
[33]《四編》,頁1630(原刊本,卷四,頁104)。
[34]〈《廣思辨錄》序〉,《四編》,頁1702(原刊本,卷六,頁170)。按:裘氏撰文,論科學方法不足以治中國學問,其大要錄入錢基博《現代中國文學史》(臺北“明倫出版社,1972年,影印民國二十五年增訂本),頁431-34。
[35]《二編》,頁798-99(原刊本,卷五,頁三四下——三五上)。
[36]同上,頁799-800(原刊本,卷五,頁三五)。
[37]同上,頁800-01(原刊本,頁三五下——三六上)。
[38]〈工業專門學校國文成績錄序〉,《二編》,頁804-05,808(原刊本,卷五,頁三七下——三八上,三九下)。
[39]〈國學專修館十五周年紀念刊序〉,《茹經堂文集五編》(以下簡稱《五編》),《茹經堂文集五、六編》,頁1956(原刊本,卷五,頁十四)。
[40]〈工業專門學校國文成績錄二編序〉,《二編》,頁812-15(原刊本,卷五,頁四一下——四三上)。
[41]〈工業專門學校雜誌序〉,上書,頁815-18(原刊本,卷五,頁四三上——四四下)。
[42]《五編》,頁1952-53,1954(原刊本,卷五,頁十——十一,十二)。按:原文作“朱邇典”,誤。
[43]《年譜》,頁79-80。
[44]〈演説稿〉,《六編》,頁2086(原刊本,卷一,頁十二)。
[45]上書,頁2095(原刊本,卷二,頁三)。
[46]《四編》,頁1649-50(原刊本,卷四,頁123-24)。
[47]大約1991、92年間,史氏至印第安納大學(Indiana University, Bloomington)演講,談及唐蔚芝,有此評價。時筆者在聽衆席上。
[48]《文集》,卷二,頁二八下。
[49]《三編》,頁1249(原刊本,卷二,頁二上)。
[50]〈不忍人之心論三〉,上書,頁1249-50(原刊本,卷二,頁二上——下)。
[51]〈高忠憲公《朱子節要》後序〉,《三編》,頁1341-42(原刊本,卷五,頁三)。
[52]《六編》,頁2085-86(原刊本,卷一,頁十一——十二)。
[53]《四編》,頁1651(原刊本,卷四,頁125)。
[54]〈《儒行篇》大義〉,《三編》,頁1307-09(原刊本,卷三,頁十四上——十五上)。
[55]〈上海交通大學工程館記〉,《三編》,頁1401(原刊本,卷六,頁五上)。
[56]《三編》,頁1215-16(原刊本,卷一,頁十二上——下)。
[57]同上,頁1220-21(原刊本,卷一,頁十四下——十五上)。
[58]〈粹芬閣四書讀本序〉,《五編》,頁1953(原刊本,卷五,頁十一)。
[59]〈王君次清詩詞集序〉,《五編》,頁1966(原刊本,卷五,頁二四)。
[60]一浮自言:“四歲就學,從何虛舟師讀唐詩,多成誦。師嘗問詩中最愛何句,脫口應曰:‘茅屋訪孤僧。’師異之,以語先君云:‘是子其爲僧乎?’今年已耆艾,雖不爲僧,然實自同方外。”見《語錄類編·詩學篇》,頁1010。按:一浮暮年,依門人蔣蘇盦居西湖蔣莊。筆者少年時,隨先君至蔣莊拜訪蘇盦丈。二樓客室之後即一浮書齋,遙見一浮獨立室内,長髯拂胸,神情肅穆,的是有道氣象。
[61]烏以風輯錄《問學私記》,《馬一浮集》,第三冊,頁1191。
[62]《語錄類編·儒佛篇》,頁1050,1051。
[63]《泰和會語》,頁3,7-8。
[64]《復性書院講錄》,《馬一浮集》,第一冊,頁264(卷三〈孝經大義·原刑〉,〈附語〉)。
[65]見〈復劉百閔〉、〈致壽毅成〉,《濠上雜著·二集》,《馬一浮集》,第一冊,頁748,751。
[66]〈致陳部長〉,同上,頁757。
[67]〈致張立民〉,同上,頁752。
[68]《語錄類編·政事篇》,頁1074。
[69]同上,頁1066。
[70]同上,頁1067-68。
[71]同上,頁1065。
[72]見《明儒學案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85年),頁710-11(卷三二〈泰州學案一〉)。
[73]《語錄類編·政事篇》,頁1070。
[74]同上,頁1073。
[75]《語錄類編·文學篇》,頁1039。
[76]《語錄類編·政事篇》,頁1072-73。
[77]《問學私記》,頁1146。
[78]《語錄類編·政事篇》,頁1078。
[79]《泰和宜山會語·泰和會語》,頁10。
[80]同上,頁18。
[81]同上,頁23。
[82]《泰和宜山會語·宜山會語》,頁55。
[83]同上,頁56-57。
[84]同上,頁57-58。
[85]《復性書院講錄》,卷一,〈復性書院學規〉,頁107。
[86]上書,卷一,〈讀書法〉,頁124。
[87]同上,頁126,127。
[88]同上,頁130-31。
[89]同上,頁132。
[90]《復性書院講錄》,卷二,〈羣經大義總說〉,頁150,151。
[91]同上,頁152-54。
[92]《復性書院講錄》,卷二,《論語大義》,頁159-60。
[93]《語錄類編·六藝篇》,頁938。
[94]《問學私記》,頁1179。
[95]《語錄類編·六藝篇》,頁939。
[96]《問學私記》,頁1158,1159。
[97]同上,頁1169,1170。
[98]《復性書院講錄》,卷三,《孝經大義·釋至德要道》,頁221。
[99]《問學私記》,頁1173-4。
[100]《復性書院講錄》,卷五,《洪範約義·序說》,頁328。
[101]同上,〈附語〉,頁334。
[102]上書,卷一,《羣經大義總說》,頁158。
[103]同上,頁161。
[104]上書,卷四,《詩教緒論·序說》,頁268-69。
[105]上書,卷四,《禮教緒論·序說》,頁300。
[106]上書,卷四,《詩教緒論·序說》,頁268。
[107]陳天倪《尊聞室賸稿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77年),下冊,〈家書〉,頁977-78。
[108]〈故馬浮妻孝愍湯君權葬壙銘〉,《馬一浮集》,第二冊,〈紀傳銘讚〉,頁217。
[109]《語錄類編·師友篇》,頁1093。
[110]《問學私記》,頁1173。
[111]《二編》,頁643-45(原刊本,卷二,頁六上——七上)。
[112]〈《廣思辨錄》序〉,《四編》,頁1702(原刊本,卷六,頁170)。
[113]〈與友人書〉,《二編》,頁714(原刊本,卷四,頁八下)。
[114]〈《政治學大義》序〉,《文集》,卷四,頁十二下,十四上——下。
[115]〈《曾文正公日記》序〉,《文集》,卷四,頁三一下,三二上。
[116]〈《許文肅公外集》序〉,《文集》,卷四,頁三二下。
[117]〈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〉,頁二七下——二八下。
[118]〈《廣思辨錄》序〉,頁1704(原刊本,卷六,頁172)。
[119]《語錄類編·儒佛篇》,頁1052。
[120]《語錄類編·文藝篇》,頁1042。
[121]〈故馬浮妻孝愍湯君權葬墓銘〉,頁217-18。
[122]《蠲戲齋詩編年集》,《馬一浮集》,第三冊,頁758。
[123]《語錄類編·儒佛篇》有曰:“古德了達生死,示顯神通,或倒立而化,或振鐸而逝,皆是以死生爲遊戲,不可爲訓。故釋迦示疾,乃入涅槃;儒家亦皆致謹於臨終一息。至其脫然無累,則初無二致也。”頁1056。
[124]《語錄類編·詩學篇》,頁1001。
[125]《明儒學案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85年),頁79,78(卷五,〈白沙學案上〉)。
[126]宋遺民龔聖予(開)評方巖南(鳳)詩云:“由本論之,在人倫,不在人事。等而上之,在天地,不在古今。”見厲鶚《宋詩紀事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83年),頁1899(卷七八)。一浮氣象,與此略同。
[127]《語錄類編·儒佛篇》,頁1057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