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)招魂楚澤,續命河汾[1]
寅恪先生〈王觀堂先生輓詞〉序中一段話,屢為近日論者所引用,其詞曰:
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,為此文化所化之人,必感苦痛,其表現此文化之程度愈宏,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;迨既達極深之度,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。吾中國文化之定義,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,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,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。(中略)夫綱紀本理想抽象之物,然不能不有所依託,以為具體表現之用;其所依託以表現者,實為有形之社會制度,而經濟制度尤其最要者。故所依託者不變易,則依託者亦得因以保存。(中略)近數十年來,自道光之季,迄乎今日,社會經濟之制度,以外族侵迫之故,致急劇之變遷,綱紀之說,無所憑依,不待外來學説之掊擊,而已銷沈淪喪於不直覺之間;雖有人焉,強聒而力持,亦終歸於不可救療之局。
遵奉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以此為證,說寅恪先生雖不信仰馬派學説,其思想與社會經濟史觀還是有暗合之處。[2]暫且不論暗合與否,從寅恪先生上述序文似可得出如下結論:中國文化的精神,即綱紀之說,所依託的有形制度,自海通以來,既有急劇之變遷,除非舊制度得以恢復(此乃勢之必不然者),此文化精神之銷沈歇絕,實為不可避免,非人力所能挽回。而寅恪先生一如觀堂,乃為此文化所化之人,且表現此文化之程量亦極宏,眼看此文化的淪喪而無能為力,縱使不致如觀堂之自盡,其内心所受痛苦之深,可以想見。易言之,先生正如萊文森(Joseph R. Levenson)筆下的梁啟超,理智上明瞭中國固有文化之必然衰亡,而情感上又不願見其衰亡(萊氏進而申論,以梁氏為代表的近世中國知識分子因此一直為“歷史”與“價值”之間的緊張所困擾),[3]因而陷於矛盾之中,不能自拔。
北京清華大學徐葆耕教授近撰〈文化的兩難處境及其他——讀《吳宓與陳寅恪》〉一文,闡釋陳、吳二先生“文化取向上的兩難困境”,[4]似即根據此一邏輯而來。徐氏以為,寅恪先生執著於對固有文化的信仰,有深知其必然沒落,此一不可解的内心衝突,加之以目盲足臏,致先生陷於極度悲哀與絕望之中。這一説法似乎言之成理,但深入一層看,則殊為不然。先生晚年確是極度悲哀(余英時《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》論之甚詳),在紅羊巨劫中對己身處境確是絕望(臨終前數月有“我現在譬如在死囚牢”之語,見蔣天樞《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》,第171頁),但對中國文化的前途從未絕望,亦無不可解的内心衝突,至於徐氏所謂“總體上宗古典主義”,又“不時閃出一些浪漫主義的奇光”云云(第166頁),更是離題愈遠了。
如蔣秉南先生所說,寅恪先生“對於歷史文化,愛護之若性命”,“其論學實與南皮同調,〈觀堂先生輐詞所謂‘中體西用資誘掖’者是也。”[5]這種愛護,絕非盲目的感情上的頑固執著,而是出於清明理智的抉擇。[6]誠然,終先生之世,其所愛護之若性命的文化正值急衰落,而衰落之主因,在於所依託的有形制度不可逆轉的變遷。這是當身的現實,先生見之甚明,深知非強聒力持所能救療。此一義,在〈觀堂先生輐詞〉中論之甚詳。但是一種文化在當世的衰落,並不等於萬劫不復,後世永無否極泰來之一日。一種文化精神失其前此之所憑依,亦不等於不能繼而在後世所建立的有形制度中依託保存,甚或發揚光大。此又一義也。〈輓詞〉是就觀堂之死立論,故對此後一義並未涉及,但在先生的其他文字中則時有所表露,而且此一信念可說老而彌篤。玆請申論之於下。
寅恪先生尊崇朱子學説,[7]其〈觀堂先生輓詞〉謂中國文化之“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,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”,正是以朱子觀念中的理來説中國文化精神。朱子以為,理氣乃一體之兩面,一為形而上,一為形而下,既不離又不雜;但推到最後,不能不說理在先而氣在後,理是一是常,氣是多是變。道器之關係亦然。此關係落到人生界而言,則人可以憑此理或道來造作。[8]以此理氣或道器之說為喻,文化精神必須依託有形制度,一如理之必依於氣,道之必依於器;但形而下者有成壞,形而上者則不然。《朱子語類》曰:“既有形器,如何得不壞。但一個壞了,又有一個。”(卷四五)又曰:“且如萬一大地山河都陷了,畢竟理卻只在這裏。”(卷一)制度既為有形,如何得不壞。但此理常存一個制度壞了,自可依此理再造一個,端在人為努力如何而已。此即孔子所謂“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”。寅恪先生的見解,當離此不遠。先生堅信,“雖生民之禍亂,至今日而極”,但“物極必反,自然之理也”,終有一陽來復、宇宙清明之一日。[9](至於能否及身而見,那是另一回事了。)
先生素不喜玄談,故而對於此一義從未作理論上的詳細闡說,但所持理據,可從幾篇文字推尋而得。〈俞曲園病中囈語跋〉[10](《寒柳堂集》,第146-147頁)曰:
天下之至賾者莫過於人事,疑若不可以前知。然人事有初中後三際(借用摩尼教語),猶物狀有綫面體諸形。其演嬗先後之間,即不為確定之因果,亦必生相互之關係。故以觀空者而觀時,天下人事之變,遂無一不為當然而非偶然。既為當然,則固有可以前知之理也。此詩之作,在舊朝德宗景皇帝庚子辛丑之歲,蓋今日神州之世局,三十年前已成定局而不可移易。
此跋作於民國二十一年。在先生看來,人事嬗遞變化之間,前後有相互的關係;凡所謂偶然者,其實都有前因後果,按理可以前知,祇是一般人無由知曉罷了。事勢變化的種種關係,一旦成了定局,則難以移動。此天定勝人之說,即〈觀堂先生輓詞〉所發揮者。
先生以為,“九一八”事變前後的神州世局,前清光緒庚子辛丑間已經成定;社會經濟制度以外族的侵迫而急劇變遷,固為主因,但是學術風氣之影響人心與政治,亦為不可忽視的因素。作於抗戰時期的〈朱延豐突厥通考序〉(《寒柳堂集》,第144-145頁)曰:
曩以家世因緣,獲聞光緒京朝勝流之緒論。其時學術風氣,治經頗尚公羊春秋,乙部之學,則喜談西北史地。後來今文公羊之學,遞演為改制疑古,流風所被,與近四十年間變幻之政治,浪漫之文學,殊有連繫。(中略)考自古世局之轉移,往往起於前人一時學術趨向之細微。迨至後來,遂若驚雷破柱,怒濤振海之不可禦遏。
先生此論,可與湘鄉曾文正〈原才〉(《曾文正公文集》卷一)一文比觀。[11]湘鄉曰:
風俗之厚薄奚自乎?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嚮而已。民之生,庸弱者戢戢皆是也。有一二賢且智者,則衆人君之而受命焉。尤智者,受命尤眾焉。此一二人者之心之向義,則衆人與之赴義。一二人者之心向利,則衆人與之赴利。衆人所趨,勢之所歸,雖有大力,莫之敢逆。故曰:撓萬物者莫疾乎風。風俗之於人心,始乎微而終乎不可禦者也。
此乃人定勝天之義。換句話說,少數人心力之所嚮,可以造成一個時代的風俗。革故鼎新,進而締構一個時代的典章制度。此義須與前述文化精神必依於有形制度合而觀之,方能得寅恪先生議論之全,先生晚年,在“看飽興亡”[12]之餘,對此人定勝天之義反而信之愈篤,大發之於前引〈贈蔣秉南序〉中。先生明瞭,“滔天沈赤縣”[13]正未有窮期,親見“陰森殘酷之世界”易而為“清朗和平之宙合”,此生已無分。[14]但是先生又堅信,祇要天理尚存於一二人之心,薪火相傳,終有“一匡澆漓,返之淳正”之一日。此〈贈蔣秉南序〉之所以作也。
在先生心目中,雖然固有文化精神已隨有形制度的變遷而淪喪,但民族國家尚在,華夏特性畢竟未盡滅絕,在此寰海大通之日,必須不忘本民族之地位,堅持夷夏之論,以我為主,消化吸收外來學説,在新的有形制度中重振華夏精神。[15]這正是先生畢生治學之所祈嚮,亦即為故國招魂(“招魂楚澤”,即此義也)。不過,借用余英時教授論其師錢賓四先生的話來説,“所追求的從來不是中國舊魂原封不動地還陽,而是舊魂引生新魂。”[16]如隋末王通之講學河汾,卒開有唐一代之治的新局,是為寅恪先生最大的希冀。[17]但在“文章惟是頌陶唐”之世,祇能“墨儒名法道陰陽,閉口休談作啞羊”(〈癸巳六月十六夜月食時在廣州苦熱再次前韻〉,載《陳寅恪詩集》,第79頁),胸中之所蘊蓄無由明白公之於衆。先生之所以悲哀苦痛者在此,決不在什麽内心衝突之類。然而先生又深信,此理常在,不因滔天之勢而滅,因而為故國招魂之心致死不變,在衰病目盲的暮年,以歌頌紅紅妝(作《柳如是別傳》)來表彰氣節[18](〈甲辰四月贈蔣秉南〉詩“擬就罪言盈百萬,藏山付託不須辭,”,即指此而言,庶幾萬一有裨於將來的治道學術。曾湘鄉〈原才〉所謂“轉移習俗,而陶鑄一世之人,……惴惴乎謹其心之所嚮,恐一不當而壞風俗而賊人才。循是為之,數十年之後,萬有一收其效者乎,非所逆睹已”,正是寅恪先生在險惡環境中為故國招魂、為文化續命之志。此一擇善固執、為天地立心的精神,植根於〈觀堂先生輓詞〉所說“抽象理想最高之境”或Idea,亦即趙宋以來新儒家所謂理,絕不是什麽“浪漫主義因素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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