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要:益陽陳鼎忠(天倪)邃於經、史之學,作《六藝後論》,隱然以當代鄭康成自許,揭出信古、尊經、述聖三要義。於近人疑古僞經之風,深惡痛絕,以爲《周官》乃周公所作,《古文尚書》非僞,諸子百家皆出自古王官之學,王官學之總匯,則在《六經》。經既爲中國學術之源,豈可以不尊。又以爲,孔子於《六經》,刊定訓釋,不在其位,不敢改制,故曰“述而不作”。然於傳述之外,復闡發大義,故述即是作。於兩漢經儒,則重通學而輕家法,故以古文爲勝於今文。由是於鄭君外,亦重孔穎達。於中唐以後說經之作,則謂可取者不多,宋人變古,經學更荒落,遞演遞衰,至晚明而極。清儒復古,經術大明,厥功至鉅。以爲此因革張弛之勢,皆循夫天演之公例。又深信學術與國勢相爲因果,故重所謂儒效,其最著者,在“納民於軌物”之禮,是謂治本。儒效之大成,則在合天下於一家,進小康於大同。此一大同之說,近於疑古之康長素而遠於信古之章太炎。學術思想之事,固不可以一端論也。
關鍵詞:陳鼎忠(天倪) 經學 六藝 信古 儒效
一、序說
陳鼎忠,字天倪,益陽人,生於清光緒五年(1879),卒於民國後戊申(1968)。博通經史百家,兼擅文學。民國三年,與同里曾星笠(運乾)共任事於湖南官書局,“愴念國故,爰述通史”,先成《敍例》三卷,發凡起例。[1]自謂與《通鑑》相較,所敍歷史更長,範圍亦更廣,“《通鑒》藉國家之財力、書籍,又得劉恕、劉攽、范祖禹三大史家爲之纂長編,亦十九年乃成,而唐五代尚多訛謬。余之才力不逮前人遠甚,擬籌十萬元以二十年之精力成之,乃未兩期而局停(民國五年五月停止),爲之傷嘆彌年”。 大部書既不能成,於是“擬成小書數部”,一爲《諸子引經考》,一爲《諸子語訂》,一爲《金石證經》。“前二書皆未成而遭毀”,後一書“僅草具凡例,未成書”。由此“始知大書不可成,小書亦不能成。慨然曰:‘斯世而有天倪已妄矣,天倪而欲存其名字是重妄矣。從此不親筆硯者數年。’”民國十三年,往晤友人吳嘉瑞(雁舟),與談時事,頗傷感。雁舟曰:“君初元時嘗爲政論,近來何默不一言?”又曰:“言而不用,其咎在人;知而不言,其罪在君。”天倪“首頷之”。乃“歸作《治法》二十餘萬言,又以政客不能詳觀,刪取十分之六。某督軍出番佛百元,印行二百餘部”。當時學界耆宿如章太炎、章行嚴(士釗)、柳翼謀(詒徵)皆盛稱之。[2]
民國十五年,天倪往東北大學任教,以《通史》未能撰成,乃“刺取經解百餘種,衷以己見,爲《六藝後論》,輔以《九經概要》”。至民國三十七年,《九經概要》僅存《周易》、《孝經》、《孟子》三種,《孝經》下篇且未印成。其平生說經,凡分三部:一爲《六藝後論》及《九經概要》,“言經學家之歷史及各經之綱領,按經分篇,以考訂爲主”。二爲《六藝論衡》,“據時代分篇,大約依馬驌《繹史》文,以議論爲主,皆余一人之說,其中亦有前人引端,未盡其義,而余引伸其義者。《七略》無史部,以《史記》等書附於《春秋》之後。余《通史》以經從史,此則以史從經,由秦漢至清,皆附於《春秋》之後”。三爲《六藝微言》,“則爲性道之言,約《六經》之旨以成文。余論心性義理之學,與宋儒大同小異,大約依明儒湛甘泉之說,益闡其理,而行以文中子《中說》之文”。以爲宋儒“分天理、人欲截然爲二,謂理與欲絕不相容,必盡去人欲始得天理,此墮入釋氏滅情復性之說”。如此則“飲食、男女皆是人欲,必不嫁娶而後可,而理學家中無能此者,已行不通”。然而若“稍寬一步,又墮入戴東原《原善》之說,尊欲滅理,非淪人道於禽獸不止”。兩者皆爲一偏,當酌取其平,亦即:“天理即在人欲中,人欲當處即是天理”。[3]
按:有明中葉,陳白沙(獻章)弟子湛甘泉(若水)講學, “從游者殆遍天下”,與王陽明分庭抗禮,標“隨處體認天理”爲宗旨,以為心體廣大,“包乎天地萬物之外,而貫夫天地萬物之中”。曰:“心具生理,故謂之性;性觸物而發,故謂之情;發而中正,故謂之真情,否則僞矣。”此理既明,便知“隨處體認,真見得,則日用間參前倚衡,無非此體,在人涵養以有於己耳”。[4]天倪《六藝微言》的思想淵源,當即在此。又,據天倪自述,“言小學、經學、文學”,與章太炎、黃季剛合,“言史學”,則與柳翼謀合。[5]惜乎其著作散佚甚多,前述諸說經之作,今存者唯有《六藝後論》、《周易概要》、《孟子概要》三種,外加一《詩經別論》。玆以《六藝後論》爲主,輔以其餘三種,略作闡述。
二、尊經信古
臺灣陳紹箕教授,爲天倪侄孫兼弟子,1993年,撰成《憶先師》一文,謂其先師“論經宗旨,一本鄭康成氏。鄭氏著《六藝論》,書亡,先師憂之,因著《六藝後論》,續鄭氏之業。講授經學,一以尊經信古爲幟”。復云:“又憶先師嘗語余:曩年去瀋陽東北大學任教,道過北平時,黎錦熙先生宴於恩承居酒家,座客有錢玄同先生,黎先生爲之紹介,戲曰:‘此爲疑古玄同,此爲信古天倪。’蓋錢先生別號疑古,先師不以為忤,且許黎先生爲知言也。”[6]“信古天倪”本爲戲言,而天倪欣然接受,其治經祈嚮所在,即此可見。
北流陳柱(柱尊)爲《六藝後論》作序,曰:“今之著書言學者,亦紛紛盛矣,而要以新奇趨時尚者爲眾。”如以甲骨、金文爲顯學,斤斤於漢學宋學、今文古文之爭,“進而爲僞經之辯”,乃至“僞堯舜僞禹湯”,以屈原、老子爲無其人,“或者又尊墨子爲聖人,而譏孔子爲國愿,高談諸子而芻狗《六經》”;凡此皆爲“新奇趨時尚”之例。天倪對此,深惡痛絕,以爲”《六經》不可廢”,《古文尚書》尚且不可疑,何況堯舜,於是遠紹鄭康成,“祛衺辭,維聖學”,而有《六藝後論》之作。[7]
天倪《自序》以爲,孔子“發藏石室,籀繹寳書”,“非獨以藩屏華胄,實欲衣被垓埏”,亦即不僅旨在維護華夏種族與文化(按:章太炎即持此見解甚堅,所謂固種姓),更在於造福全人類,此即六藝的“大義微言”所在。然而自孔子卒後,“外則六家紛馳,内則八儒異趣”,“皆原於一”、“莫備於經”的道術因之而裂。漢武帝時,有董仲舒者出,“伸一統之義”,儒術因得以重光。爾後學者,“或主家法,則有今古之分立;或主通學,則有許鄭之兼綜;或主立異,則有二王之別傳;或主伸釋,則有孔賈之義疏;或主窮理,則有朱學之守正;或主談空,則有王學之披猖”。迄乎清初經儒,“篤學好古”,“發疑正讀”,使“兩漢師說,微而復明”。然而“物盛則衰,說窮則遁”,清儒孜孜於訓詁考證,一往不返,儒術流而爲餖飣繁碎。至於近今,“復有四失”:姚際恆作《古今僞書考》,閻若璩攻《古文尚書》孔安國傳,“自云灼見,實爲躗言”;崔述著《洙泗考信錄》,“罔有忌憚”;莊存與、劉逢祿倡今文學,“彌肆狂辭”;是爲“盲瞽”。倡孔子託古改制之說,“謂事皆創作,道匪憲章”,間涉神怪,荒誕不經,“其始欲以尊聖,其繼乃以滅經”(按:指康有爲、廖平諸人);是爲“眚祥”。欲以安陽甲骨、流沙墜簡之類,“刊禮堂之定本,黜洨長之古文”,“飾智驚愚”(按:指羅振玉、王國維諸人);是爲“窮奇”。“謂智周萬物爲玄談,以結集羣經爲至詣”,大成至聖的孔子,於是僅能與王莽國師劉歆相並,如此見識,實同“窺管”(按:指章太炎之倫);是爲“溝瞀”。“凡玆四失,俱足亂經”,然而以前二失爲烈。昔鄭康成“擷擇羣言爲《六藝論》,總論以綱全經,分論以明各學,最爲士林津梁”。可惜此類總論羣經之作,除《白虎通》外,今皆不傳。“若非辨章絕業,何由蕩滌祲氛”。可見天倪治經,旨在“括囊大典,網羅眾家,刪裁繁蕪,刊改漏失”(《後漢書·鄭玄傳論》中語),隱然以當代鄭康成自命。[8]
《六藝後論·開宗明義》章,揭出“信古”、“尊經”、“述古”三端,以爲此乃平生“所兢兢自守”之三要義。指出考訂制度文物、文字訓詁,固爲清儒之長,然而“推求其源”,“則多襲宋儒之說而諱其名”,而宋儒之說亦非獨創,“又受之於前人也”。由此可見,凡一種學術之興起,必有其淵源。近世海通以來,“異族制度學説,輸入内地”,以中國故籍對照,其制度本是“封建之餘習”,其學説“亦多中古之讕言”。而中國早已脫離了中古封建之世,所以此等“餘習”、“讕言”,今人視爲新奇可喜,卻正是前人眼中“爛熟而可厭”之物。因此,研治中國學術,切不可用西方制度爲準繩,亦不當以西方學説作衡斷。須知中國歷史文化的大本大源,端在於“六籍之道”。《莊子·天下篇》云:“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墨翟、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。……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莊周聞其風而說之。”天倪就此説道:“云‘聞而說之’,則非其自創矣。‘道術’之上,冠以‘古’而不名。蓋歷年綿邈,雖莊周不能知其世次矣。至言不雅馴,則上古之書固然,不能以孔孟範軒頊也。使皆雅馴,孔子刪《書》,不始堯舜矣。”[9]
天倪認爲,中國文明起源甚早。“自史皇作圖,即有初文”,“歷八世至黃帝,而制度大備”;是爲第一期。自少昊、顓頊、堯、舜至大禹,“建學明倫,輯禮裁樂”,“巍巍成功,煥有文章”;是爲第二期。“夏啓嗣位,文德浸衰”,中經“商湯革新”,直至文王、周公,“始宏作述,布在方策,郁郁彬彬”;是爲第三期。前二期的聲明文物,“未有好古之聖,與爲傳布,簡帛蠹壞,不可復識”,荀子所謂“文久而絕,法度久而滅”,所指即此。《史記》因此說:“百家言黃帝,其文不雅馴,薦紳先生難言之。”然而言不雅馴,不等於所言全屬向壁虛構。天倪承認,今存《内經》、《素問》、《陰符經》、《握奇經》、《山海經》等書,“其中誠多僞撰”。然而所謂僞,“必先有其書而後佚,好事者因造是以售欺。不然,亦必根本古訓,參以己意,則亦未嘗無一二真者存”。[10]於是便可說:
凡屬古書,皆有後人增補。其曉然可見者爲真,其毫無間隙者反近於僞。今以其中有增補者,遂並其真者而疑之,則《史記》有褚少孫所補,亦可云非史公作耶?(補書自署名,自少孫始,以前有此例。不得以未署名爲辭。)且往日雕印未行,書之流布不廣,而諸子所引五帝之言,多相符合,知其必有所受矣。愚以爲諸子之引軒頊者,固出於軒頊;其不引軒頊者,亦出於軒頊。譬之唐宋諸子,其引孔孟者,固出孔孟;其不引孔孟者,亦出孔孟。蓋周秦諸子之於軒頊,與唐宋諸子之於孔孟,其揆一也。(余少時最服周秦諸子,以爲學雖不同,皆有聖人之才。及細閲之,惟老子詞約義該,不引證據。誠能遍讀古書,求出公例,其餘皆前後錯雜,瑕瑜互見。始知諸子皆普通人,不能自造學説,其精者皆古聖之言。)[11]
按:此乃天倪對當時學界辨僞風氣的總體批判。其要點大略可歸結爲三項。(一)辨別古書真僞,決不可僅以文字立論,須就古書作綜合的考察。按:余嘉錫《古書通例》一書,分著錄、體例、編次、附益四部分,對漢魏以上的古書作綜合考察,最爲精闢,足可破古史辨派諸多論調之蔀。[12]天倪在此,雖未詳論,但揆諸余氏之說,可見其大體不誤。又,天倪所謂凡古書,顯然可見增補者爲真,毫無間隙者反近於僞,尤有深識。史家呂誠之先生對古文經頗表懷疑,卻並不以《周官》爲僞,云:“今文家同有其書,所異惟在文字者可疑;若別有其書者,轉不容子虛烏有。如《左氏》解經處雖僞,敍事處自真也。《周官》於諸經,有離有合。不合者,或合於《記》及諸子,(如《禮記》之《内則》、《燕義》,《大戴記》之《盛德》、《千乘》、《文王官人》、《朝事》,《管子》、《司馬法》等。)其非僞造可知。以《考工記》補《周官》,體製既不相類,制度亦復牴牾(如遂人、匠人。)果出僞造,何不幷〈冬官〉僞之乎?”[13]與天倪之說正可相參。(二)諸子百家,雖紛紛異論,然而皆自“古之道術”而來。此即《漢書·藝文志》諸子出於王官之說。按:呂誠之對此論説最精,云:諸子起源,舊說有二,一謂“其原皆出王官”,一謂“皆以救時之弊”。“予謂二說皆是也。何則?天下無無根之物;使諸子之學,前無所承,周、秦之際,時勢雖亟,何能發生如此高深之學術。且何解於諸子之學,各明一義,而其根本仍復相同邪?”又,須知“天下亦無無緣之事,使非周、秦間之時勢有以促成之,則古代渾而未分之哲學,何由推衍於各方面,而成今諸子之學乎?” [14]天倪之見,當與此略同。(三)孔子乃天縱之聖,而諸子則皆爲普通人,豈能自造學説,凡其學説之精者,皆自古聖而來。按:此一以聖凡分別孔子與諸子的説法,恐極難爲現代多數學者所接受。然而此說的根據,乃是孔子“訂修”《六經》,所謂述而不作,(《六藝後論》有《宣聖訂修》章),故與諸子有異,則爲不易之論。所謂《六經》,本是古代史跡、制度、學術等等的總匯,如劉師培所謂,“成周一代之史,悉範圍於《六經》之中”,周公乃“集周代學術之大成”,“周末諸子,若管子、墨子,咸見《六經》”,而東周時之《六經》,則經孔子修定,此即“孔子所由言述而不作”。[15]天倪的見解,與此不異,所謂“諸子所引五帝之言,多相符合”,正因諸子所受之物相同,皆爲古代經典。章太炎聲言:“說經者所以存古,非以是適今”,[16]顯然並不以爲儒說高出於諸子,然而又認爲古事的淵藪終在《六經》,曰:“九流自儒家而外,八家所說古事,雖與經典不無齟齬,而大致三代以上,聖帝明王名臣才士亦略不異于羣經。”[17]呂誠之則以爲,“經、子本相同之物”,尊經之見,“今日原不必存”,“然經之與子,亦自有其不同之處。孔子稱‘述而不作’,其書雖亦發揮己見,顧皆以舊書爲藍本。故在諸家中,儒家之《六經》,與前此之古書,關係最大。”[18]其論最爲通達。可見天倪之說,姑置其價值取向於不論,自有理據。
天倪以爲,當時“依附西人”者流,論列中國古事,厥有三弊:西人歷史記載,遠不如中國之久遠而豐富,其論古史,於是甚爲依賴實物的發掘。反觀中國,早有信史。今人卻數典忘祖,“迷信西人之臆測,毀棄故府之策書”,是爲一弊。“交通之廣,後盛於前;土宇版章,以次漸拓”,固是事實。然而不可拘執而不化,如唐朝疆界遠極沙漠,宋末甚至以海航自保,“考之内地,多前通而後塞”,“求之西史,亦古合而今分”。而今時學者,“不識朝菌之晦朔,妄論冥靈之春秋”,是爲二弊。人類誠有所謂進化,“然在物質爲多,在哲理爲少”,即便是物質,“亦或遞相消長,互有得失”。“文野殊趨”之事,即在同一地區,亦或有之,豈可一概而論。而“今以希臘文化,起於晚周”,便說殷商以前,“華人亦獉狉無文”,乃是“是稚子而非耈老,舉暴富以例世家”,是爲三弊。更憤而言道:“欲爲類彼之螟蛉,先爲毀室之鴟鴞,不知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即謂他人父,亦將莫我顧矣。”[19]
按:上述論調,尤其是指責考古發掘、甲骨金文研究,誠有憤激過當之處,然而所言並非全無道理。陳寅恪〈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序〉云:“羣經諸史,乃古史資料多數之所匯集。金文石刻則其少數脫離之片段,未有不瞭解多數匯集之資料,而能考釋少數之片段不誤者。”[20]民國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三日,寅恪先生在清華大學歷史系“晉至唐史”第一課時,對此問題有更爲直捷明白的説明,云:“必須對舊材料很熟悉,纔能利用新材料。因爲新材料是零星發現的,是片斷的。舊材料熟,纔能把新材料安置於適宜的地位。正像一幅已殘破的古畫,必須知道這幅畫的大概輪廓,纔能將其一山一水置於適當地位,以復舊觀。在今日能利用新材料的,上古史部分必對經(經史子集的經,也即上古史的舊材料)書很熟,中古以下必須史熟。”[21]從這一角度來看天倪尊經之論,當可有“同情的了解”也。
揚雄曰:“羣言淆亂,必折諸聖。”天倪服膺此言,對當時佔學界主流地位的疑古派大加撻伐。其理由是:孔子當時,關於經的詮釋,紛紛不一,孔子之所以述經,“即爲折衷羣言之故”,而“今反以羣言淆經,可乎?”此理既明,便可知《周官》與《古文尚書》皆非僞物。《周官》非僞,有三條理由。(一)西漢言禮者,首推叔孫通,而其所肄習之禮,僅及朝儀而已,“其他經儒,欲草一明堂封禪之制而不能就”,試問如何“有餘力以造《周禮》”?可見此書漢以前早有。(二)《周禮》六官,既已造其五,“何獨憚於〈冬官〉”而不造,“而欲造〈考工記〉以補之”?須知造〈考工〉之難,過於〈冬官〉,豈有如此笨拙的作僞者?(三)清儒汪中撰〈周官釋文〉,列舉六證,以《周禮》所載諸官,與《逸周書》、《大戴禮記》、《禮記》之《燕義》、《内則》等相關内容對照,全然相符,可見“凡此諸職,官世守之以食其業,周衰,官失其守,而師儒傳之,繫之於六藝,傳習甚明”。此外,陳澧又自《禮記》注疏中得四條,指出其所贊所釋者,正是《周官》所載之職。天倪於是說:“據此四條,《周禮》若非周室典制,作《禮記》者何必贊之釋之,作《考工記》者何必擬之?且呂不韋作《月令》,本於《周禮》而猶有失,則《周禮》必遠在呂不韋之前。此皆足證《周禮》是周典制。”至於“其制度間於諸書不協”,天倪取鄭樵之說,以爲:“蓋周公之爲《周禮》,亦猶唐之《顯慶》、《開元禮》,唐人預爲之,以待他日之用,其實未嘗行也。惟其未嘗行,故僅述大略,待其臨事而損益之。”並更進一解,云:“以爲匪但未行,而書實亦未完。蓋周公攝政,必因革殷制,草具臨時之法,其後欲整齊畫一,更爲一制,〈冬官〉未成而公薨。漢代購之不得者,非民間故匿之,原無此篇也。然由此愈可證其非僞矣。”[22]按:呂誠之論《周官》,認爲既非周公舊典,亦非後世僞書。指出《周官》並不是《儀禮》一類之書,實乃虛擬的官制匯編或行政法典,即後世所謂政書,“與儒家《禮經》,實屬了無干涉”,而與《管子》所述制度,最爲相類。然而“此書雖屬瀆亂,亦必皆以舊制爲據”,其可貴者正在於此。[23]較之天倪所言,似覺更爲合理。
至於《古文尚書》,天倪以爲確是“出於孔壁”,“而孔安國以今文讀之,因以起其家,承詔作傳。雖未立學官,然其傳固未嘗絕”。據《漢書·儒林傳》、《後漢書·孔僖傳》、《孔子家語·世敍》以及《尚書正義·虞書·題篇》所引《晉書》(“非今行世《晉書》”),可見《古文尚書》之流傳。此書“外遭焚毀,内經蟫蠹,掇拾補苴,僅存其半,而又一罹巫蠱之厄運,再遘博士之排擯,至終漢之世,湮沒不彰,可云酷矣。幸而梅仲真上其書,孔穎達疏其義,遂以大行於世。稍知經術者,應如何保存護惜,而宋以下諸儒,復從而詆擊之”。至清閻若璩,“強挾朱子之勢,簧鼓天下”,學者紛紛景從。江藩甚至聲稱:“不知古文之僞者,不入漢學。”天倪對此,痛心疾首,以爲“小人之無忌憚,至是極矣”。以爲能“傑然衛經”者,自蕭山毛奇齡始。嗣之而起者,有會稽茹敦和、巴西王劼、丹徒張崇蘭、丹徒謝庭蘭、黃岡洪良品、江夏吳光耀、宏農張諧之諸人,“根據經傳,句櫛字比,邪説詖辭,破除無餘”,其中洪良品、吳光耀二家,掃除之功尤巨,使“遺經大明,如日月中天矣”。(天倪自注云:“諸家學説,略見〈孔書定讞〉篇。”此篇今本《六藝後論》未見,當已佚。)[24]按:如此大聲疾呼,爲《古文尚書》鳴冤,在現代學者中,實屬罕見。然而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,《古文尚書》“絕非一人可杜撰,大致是根據秦火之後,所傳零星斷簡的典籍,采取有關《尚書》部分所編纂而成,所以我們要探索僞書的來源,研究其所用資料的可靠性,方能慎下結論;不可武斷地說,它是全部杜撰的”。[25]近年來,簡帛古書大量發現,頗有學者主張,對辨僞疑古之風應重作思考,甚至應重寫學術史(如李學勤、李零諸人)。[26]可見《古文尚書》一案,實遠未定讞,天倪所論,雖不免出於尊經衛道的苦心,未必全然無理。
天倪認爲,“今之非聖無法者,一朝成市,悠悠之口,祇以自絕”,君子對此,不屑駁斥。然而其中亦有言之近理者:章學誠認爲,周公集先聖之大成,“孔子則不過學周公而已”;章太炎則曰:“孔子沒,名實足以相抗者,漢之劉歆。”總之,“孔子之功,不過整齊故事”而已;此爲一說。“自莊存與、劉逢祿倡《公羊》之學,‘素王改制’遂爲學子所艷稱,吾湘皮錫瑞氏起而張之,謂《王制》爲改制之書,《六經》皆孔子所作;孔子以前,不得有經。”踵事增華,附益讖緯,孔子於是變而爲釋迦、耶穌一類宗教主;此爲又一說。天倪則認爲,所謂《六經》,本來只是古代典籍,“統紀不明,義例未一”,經孔子修訂以後,方能“成一家言”,“布之天下”,“煥然大明”。就此意義而言,孔子之“述”即是“作”。章學誠於此懵然,且又拘泥於古代學術皆爲官學之說,不知孔子之私學實是“愈於官”。“孔子之道,固不外乎《六經》”,然而另有其“精義入神之妙用,參贊化育之功能”,非《六經》的章句所能囿。章太炎於此不知,因而不免井蛙之見。[27]按:呂誠之先生曰:“《六經》皆古籍,而孔子取以立教,則又自有其義。孔子之義,不必盡與古義合,而不能謂其物不本之於古。其物雖本之於古,而孔子自別有其義。儒家所重者,孔子之義,非自古相傳之典籍也。此兩義各不相妨。”[28]與天倪見解略同,而所言更爲明白周延。至於第二說,天倪以爲,中國上古亦有一個西方人所謂宗教的時代,但是這個時代早已過去(所謂“絕地天通”正是指此)。墨子“敬天明鬼”,猶有上古神教遺風,而“孟子推其流弊,斥爲禽獸”,可見神教或宗教,爲儒家所“絕惡”。天倪更指出,儒家教人,“始於格致,終於治平,獨善兼善,修己治人,而非藉以求生天之福,免輪迴之苦”。試以《六經》所言與《創世紀》、《涅槃經》相較,“稍識字者皆能判別”。故“利用孔教之徒”,只是“自欺欺人”而已。孔子雖非宗教主,但又不當與“希臘七賢”相提並論。希臘雖有賢哲,卻無聖人。孔子“修道立教,師表萬世”,“神明之冑,則倚以托命”,是爲聖人,非古希臘所有。[29]此乃天倪對儒家與經學的根本看法。
三、辨章學術
天倪曰:“孔子生周之衰,賭王道微缺,禮樂崩壞,深懼家絃戶誦之朝,復返於汙尊抔飲之列也。(古史不存,則愚人必謂周以前無文化。)於是求書於周[ 按:以下天倪自注,略。],刊定而訓釋之,傳諸其徒,而布之天下。”[30]易言之,集以往學術文化之大成,傳之天下後世,使華夏的聲明文物得以持續且發揚光大;此孔子之所以爲聖人也。天倪以爲,自己所遭遇的正是一個“王道微缺,禮樂崩壞”的衰世,不容不以六藝的傳述者自任。故其治經,不以文字訓詁、制度名物的考訂爲究竟,但同時又反對宋儒之“變古”(《六藝後論》有《宋儒變古》一章),對於明儒的師心自用,尤爲厭惡。
依天倪之見,孔子對六藝的刊定訓釋,有如下諸方面。一爲“傳述”,“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是也”。《儀禮》乃禮經,據《中庸》,惟有天子方能“議禮”,“孔子有德無位,故於《禮》但傳述而訓釋之,不敢改制,曰‘《禮》記自孔氏’,則謂孔子作《禮經》者誣矣”。[31]按:此乃駁斥當時今文家以《六經》爲孔子所作之說。
一爲“編校”,“《尚書》是也”。所謂《書》,本是古來相傳的政治文獻。然而“《尚書》闊略無年次,不能成爲史,意當日必有傳以詳其所略,《世本》、《年紀》之書,蓋從此出。而古經殘文不能成篇者,亦或存其義於傳”。所謂“《書》傳自孔氏”,當即指此。“自《書》殘而傳亡,古史遂無有能明之者矣。”至於“伏生《大傳》所述故事爲《尚書》所無者,必古傳文,但與史學無甚裨”。[32]按:呂誠之以爲,《六經》乃“相傳古籍”,“而孔門所重,在於孔子之義”,“與經相輔而行者”,大略有“傳、說、記”三種。[33] 與天倪之說頗相合。
一爲“訂正”,“《詩》、《樂》是也”。天倪確信《樂經》實有其書,已佚;以爲“《詩》之初起,固全爲樂歌”。又以爲孔子並無刪《詩》之事,所謂三百五篇,乃是“孔子皆絃歌之,以合於《韶》、《武》之音”;孔子所說“吾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,《雅》、《頌》各得其所”,乃指“訂《詩》與正樂並行”。[34]更進而指出:“古人之爲詩,如今人之爲詞,按譜而填。其深通音律者可自創體格,如詞人之自度曲然。不協音律者,不得入於樂官之選,逸詩是也。《史記》言,《詩經》三千餘篇,‘孔子去其重,取其可施於禮義者爲三百五篇’,非也。三百五篇,多重複而不合于禮義,而刪去之逸詩引于傳記者,反多合于禮義。又孔子言誦《詩》三百,墨子非治孔學者,亦言誦《詩》三百,知刪《詩》者爲周之太師,取其合于音節,非取其合于禮義也。”[35]其言甚辯。可見天倪頗有一己的獨立思考,絕非抱殘守缺之輩。因此其論《詩經》,明白揭出“序、傳、箋注之誤”,於《毛傳》及朱子《詩集傳》之說,多有駁難。[36]
一爲“贊釋”,“《周易》是也”。天倪認爲,《周易》與前此的《連山》、《歸藏》同屬一類,“掌於太卜,用備占筮,非有當於性道也”。亦即《周易》只是卜筮之書,並無任何哲學意義。“迨孔子索隱探賾,綴以《十翼》”,此書方始成爲“範圍不過”、“曲成不遺”、“與天地凖”的經典之作。[37]更申論説,《周易》之“周”,乃朝代名,非取“至也,徧也,備也”之義。至於“易”字,則不取鄭玄所謂“易有三名”即“易簡、變易、不易”之說,曰:
按以“《易》彌綸天地之道”言,則非三義所能盡;以名“易”之本義言,則義愈多而愈紛。天下之事,百變而必有其不變者存。不變者其理也,變者其形也。波斯匿王之觀河,蘇子瞻之論水與月,舉一可以隅反矣。據此知不易、變易二者,相附以行。但不易雖存于變易之中,而其名“易”也,實以變易。如取不易之義,則當名“常”而不名“易”。至緯所列之第一義,音爲“難易”之音,義爲“簡易”之義。《大傳》言乾以易知,坤以簡能,未嘗以爲《易》之本旨。且與變易之義不相應,毋須爲此騎牆之見也。[38]
對於所謂“十翼”,亦有獨到的看法。云:“卦辭即爻辭,爻辭即彖辭,統名‘繫辭’。孔子所作‘彖、象、繫辭’,爲《彖辭》、《象傳》、《繫辭傳》。而《象》又分《大象》、《小象》,《大象》總言全卦之義,以備學者研求,《小象》即釋爻辭者也”。更指出:“《國語》單襄公引《太誓故》,墨子引《書傳》。《書》在孔子之先,既有故傳,《易》亦不必無。”又引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:孔子“讀《易》韋編三絕,曰:‘假我數年,若是我於《易》則彬彬矣。’”就此解釋說,若此處所指乃文王、周公之辭,則“不逮萬言,計日可待,無俟假年。可知前此故傳甚繁,孔子特刪取其要,以備一家之言”。總之,《易》之所謂傳,有舊有新;孔子以前歷代相傳者爲舊傳,孔子新定者則爲新傳。對於《序卦》,則大表懷疑,以爲此乃“《十翼》中最不可信者”,“疑皆卜筮家及經師附益之文”。[39]足證天倪思致精密,其所謂信古,絕不是凡古來相傳、幾成定論之說,一概遵從,而自有其衡斷取舍的準繩。
又一爲“著作”,“《春秋》是也”。天倪引孟子、《墨子·明鬼篇》、《國語》、董仲舒諸家之語,斷定孔子以前本有《春秋》一類之書,此即所謂“不修《春秋》”,陳壽祺所揭諸例,正是孔子“增損改易之驗”。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所謂孔子爲《春秋》,“筆則筆,削則削,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詞”,所謂“作《春秋》以當一王之法”云云,“要在撥亂世反之正,固非諸史所能擬也”。由此斷定,《春秋》非相傳舊史,實爲孔子所自作。[40]
對於《春秋》三傳與《禮記》,則判定爲“及門紹述”,亦即孔門後學所爲。對於以《左傳》爲僞造,《公羊》《穀梁》出於一人等紛紛之論,一概不取。以爲《禮記》諸篇,“有純有駁,有得有失,要皆爲七十子後學者所述”,斷定其絕非“出於漢”。[41]按:以《禮記》爲漢人作品,現代學者持此說者甚多。揆諸余嘉錫《古書通例》所言以及近年來出土的《錙衣》等篇,足以證明天倪此等“信古”論調之非誣。關於《孝經》,天倪贊同鄭康成之說,謂:“此經是孔子之言,其筆之於書者,但可謂之述,不可謂之作,故鄭君以爲孔子作也。”[42]剖析相當清楚明白。至於《爾雅》,則引《春秋元命苞》之言,推斷其“始於周公,孔子以後,遞有增益”。[43]所論亦屬有據。
戰國時,以儒、墨二家爲顯學。天倪引《淮南子·要略》“墨子學儒者之業,受孔子之術”,以爲即此可知:“墨學之所以顯者,正因其剽竊孔氏,摭拾六藝也。其他各家皆微,或不久而絕。六藝之術,雖未行於上,固已盛行於下矣。及李斯以荀卿之學,入秦取顯仕,而其後卒以燔經,則所謂蠹生於木,而反以害木也。”李斯焚書令有曰:“非博士官所職,天下敢有藏《詩》《書》百家語者,悉詣守尉雜燒之。”胡三省據此,“謂秦之焚書,焚天下人所藏之書,其博士所藏者固在”,天倪以爲,此言“非也”。須知秦時“方伎術數,皆立博士,不獨六藝”,而且焚書令既下之後,“六藝博士,當然廢除”(其證據爲:據〈叔孫通傳〉,“秦時以文學徵待詔博士,則非經學博士”)。“廢博士者,即非博士所職,固在焚燒之列矣。”又引劉子駿(歆)〈移太常博士書〉,以爲據此可見“漢儒衛道之心烈矣”。[44]
《六藝後論》專列一章〈漢儒傳授〉,重在“一系相承之家法”(此章題注云:“凡一系相承者錄之,僅云‘治某家學者’不錄。”)。天倪以爲,古文經傳授有自,家法釐然,即此可見《逸禮》、《周官》、《古文尚書》之非僞。[45]指出關於古文經之出,凡有三說。一爲《後漢書·儒林傳》云:“孔安國所獻。”二爲《論衡·佚文篇》云:“魯共王廢孔子宅,得《禮》三百,上言武帝,武帝遣吏發取。”三爲《隋書·經籍志》云:“古經出於淹中,而河間獻王好古愛學,收集餘燼,得而獻之。”以爲由此可知:“西漢古文學雖微,猶有傳授。惟《逸禮》絕無師承,故存者甚寡,皆由后倉等因陋就簡,推《士禮》而致於天子,不知於殘斷篇簡,求天子諸侯卿大夫之本制也。”[46]
對於今古文之爭,天倪首先指出:
古無所謂今古文之分,如《左氏》、《穀梁春秋》、《魯毛詩》,皆出於荀卿,韓《詩》亦荀卿別子是也。漢初立學,亦不專今文,如《左氏》先師賈誼,文帝召以爲博士,誼弟子貫公,又與毛公爲河間獻王博士是也。今文古文,即今字古字。班《志》所謂古文者,指古字本言。今文者,即用漢代之通行文字也。五經博士立,經文均改用隸書,以便誦習。而古籀經本,内則藏於秘府,外則私行於民間。校讎者欲取區別,於是有今文古文之名。以學官皆今文,私授民間者用古文,於是今文古文,移爲官學私學之代名詞。利祿之途既開,則内競之事日甚。恐優者爭立,而劣者無以自存,於是專己守殘之念生,而黨同妒真之謀固。官學欲共排私學,使不得立,遂由文字而牽及於學説。後遂有古學今學矣。[47]
原原本本,要言不煩,顯然以爲私學愈於官學。更引陳澧之說,謂鄭康成注《周禮》,“與先鄭不同者,則云‘玄謂’;《尚書大傳注》以《大傳》爲非者,則云‘玄或疑焉’;駁《五經異義》,每條云‘玄之聞也’。蓋說經不可以不辨是非,然辨先儒之說,其辭氣當謙恭,不可囂爭求勝也”。然而辨何邵公(休)《箴膏肓》、《發墨守》、《起廢疾》三書,則不然,因此三書“有害於經學風氣,不得不忿疾也”。[48]可見在天倪心目中,經儒必當淳厚,切不可意氣爭勝。
兩漢學術,頗雜讖緯之說,大爲後世古文家所反對。天倪對讖緯之學,則頗有持平而中肯的看法,以爲“緯候之書,雖起於哀、平,然實遠源於上古之巫教,近衍於周末以來之陰陽家,其所由來者漸矣”。亦即讖緯怪誕之說,並非漢儒所發明,而是其來有自。《史記·秦本紀》所謂“亡秦者胡也”,“明年祖龍死”,“實爲讖之濫觴”。“漢初伏生傳五行,《齊詩》明五際,《公羊春秋》多言災異,孟喜《易》好候陰陽,中惟孟喜東海人,餘皆齊學。”其所以然之故,則在“齊地濱海,有蜃樓海市之異,俗狃於迂怪,而稷下談天者,又爲五德終始之言,有以導之也”。[49]陳寅恪〈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〉一文,[50]可與此相參證。
緯候之書與陰陽五行之說,盛行於兩漢,如“夏侯始昌明於陰陽”;“夏侯勝諫昌邑王,言天久陰不雨,臣下有謀上者,而果有霍光廢主之事”;董仲舒著《春秋繁露》,“前半多爲巫禨小數”。嗣後眭孟、翼奉、焦延壽、京房之徒,皆好言災異,且時有占驗。哀、平時有李尋,“始以六緯與五經並稱”。“迨王莽以符命篡漢,而光武又以圖讖興漢,自是大政多取決於讖緯,而有‘内學’之稱矣。”。[51]天倪對此等怪異之說,當然是加以擯斥。但又認爲:“緯書中亦時有精理名論,可資考鏡者。”如《考靈曜》有“渾天儀之法”,“地動說之始”;《含文嘉》說三綱,乃“名教之源”;《元命苞》揭示“大一統之正義”;《鉤命訣》有“性理之精言”;《援神契》論“文字學之要旨”;皆爲其例。其他如《援神契》論“明堂靈臺之制,臨雍養老之規”;《放靈曜》論“日躔月行之度”;《運斗樞》論“三垣列宿之次”;《含文嘉》論“名器錫予之典”;《動聲儀》論“樂律節奏之宜”;“蓋皆出自古書,作緯者掇拾而輯述之,瑕不掩瑜瑜不掩瑕”,盡可“擇善而取”。[52]可見天倪論學,絕不拘執。
在天倪看來,漢代經師之最爲可取者,乃在其“通學”,云;“漢立學官,雖主今文,而學子之所趨,實由今文而漸於古文,由今古文而進於通學,斯亦栽培傾覆之公例也。”又引皮鹿門(錫瑞)曰:
前漢重師法,後漢重家法。先有師法,而後能成一家之言。師法者溯其源,家法者衍其流也。師法家法所以分者,如《易》有施、孟、梁丘之學是師法;施家有張、彭之學,孟有翟、孟、白之學,梁丘有士孫、鄧衡之學是家法。家法從師法分出,而施、孟、梁丘之師法,又從田王孫一師分出。施、孟、梁丘已不必分,況張、彭、翟、白以下乎?……然師法別出家法,而家法又各分顓家,如幹既分枝,枝葉繁滋,浸失其本。是末師而非往古,用後說而舍先傳,微言大義之乖,即自源遠末分始矣。[53]
天倪治經,所重正在微言大義,即此説道:“皮氏爲今文專家,而其言如此”,正可見“分家之失”。此外,“分家之後,挾恐見破之私意,而無從善服義之心”。其時今文家,不僅於“未立學官之古文家,在所必斥”,即使“同門之内,亦互相排擠”。學術便成了結黨營私的工具,“繁其章條,穿求崖穴,以合一家之說”。一旦“國家有大事,若立辟雍、封禪、巡守之儀”,則“又幽冥而莫知其原”。總之,其平時所講習者“膚淺孤陋”,因而“不爲時所重”。不僅如此,更欲“張大其學,以震駭世俗”,如《後漢書·儒林傳贊》所謂,“一經說至百餘萬言,大師眾至千餘人,後進彌以馳逐。故幼童而守一藝,白首而後能言。而所言者又皆便辭巧說,破壞形體,碎義逃難,無裨實用”。“故天下以儒爲詬病”,於是“今文替而古文興矣”。[54]
天倪以爲,古文勝於今文,不止一端,“而有一通例,即精小學”;唯有精於小學以說經,方能實事求是,不師心自用。“而此唯古文家能之,此其所以軼出今文也。”後漢古文大興,其“盛於前漢者有三事”。一是:“前漢大師雖眾,而著錄弟子,皆不甚繁”。後漢大師,則弟子衆多,動輒千人,乃至萬餘人。二是:“前漢多專一經,罕能兼通”,而“後漢多兼受五經”,“以博洽聞”。三是:“前漢篤守遺經,罕有撰述,章句略備,文采未彰”。後漢則“多能博觀提要,成一家言”。究其原因,則在私學勝於官學:
官學之師,國家所命,不必皆精於學,而其教用一定之成式,不足以資造就。求學者多爲干祿計,潛修之士不至。故著錄不多,而門戶日分,拘牽益甚,亦不足語夫博雅。東漢大儒,一豁此弊,兼綜並貫,著作自宏。而又有教無類,因材而施,故弟子亦輪運輻集於門牆之下。蓋私學盛則官學自衰,而家法亦由是而進於通學矣。[55]
按:章太炎有《與王鳴鶴論中國學術書》,云:
中國學術,自下倡之則益善,自上建之則日衰。凡朝廷所闓置,足以干祿,學之則皮傅而止。不研精窮根本者,人之情也。會有賢良樂胥之士,則直去不顧,自窮其學。故科舉行千年,中間典章盛于唐,理學起于宋,天元、四元興宋、元間,小學經訓昉于清世。此皆軼出科舉,能自名家,寧有官吏獎督之哉?[56]
與天倪之見,可謂如出一轍。
經師中最稱通學大家者,非鄭玄莫屬,天倪大爲推崇,引王粲曰:“世謂伊雒以東,淮漢以北,康成一人而已。咸言先儒多聞,鄭氏道備。”以爲此語“誠不虛也”。[57]皮錫瑞則認爲,漢學之衰正由於鄭氏,曰:“鄭君兼通今古文,溝合爲一,於是經生皆從鄭氏,不必更求各家。鄭學之盛在此,漢學之衰亦在此。”又曰:“漢學衰廢,不能盡咎鄭君,而鄭君采今古文,不復分別,使兩漢家法亡不可考,則亦不能無失,故經學至鄭君一變。”[58]較之前一段話,語氣稍有不同,但不滿於鄭君,則無二致。鹿門與天倪,一重家法,一尚通學,於鄭君的評價,於是斠然有異。
唐代“通學”的代表作,當爲孔穎達《五經正義》。皮鹿門以爲,“議孔疏之失者”有三端,即“彼此互異”,“曲徇注文”,“雜引讖緯”。依據“著書之例”,“注不駁經,疏不駁注;不取異義,專宗一家”,故“曲徇注文,未足爲病”。“讖緯多存古義,原本今文”,故“雜引釋經,亦非巨謬”。而“彼此互異”使學者“莫知所從”;“即如讖緯之說,經疏並引;而《詩》、《禮》從鄭,則以爲是;《書》不從鄭,又以爲非;究竟讖緯爲是爲非,矛盾不已甚歟”。原因在於孔疏爲官書,“雜出衆手,未能自成一家”。[59]天倪則曰:“議孔疏之失者,曰棄經用記;曰不用鄭氏《易》《書》,服氏《左傳》;曰曲徇注文,雜用讖緯,彼此互異。要之皆未足以難孔氏也。”就第一點而言,“禮之所尊”,在“義”而不在“數”。《儀禮》所陳者爲“數”,乃“所謂籩豆之事”;而《禮記》所明者爲“義”,乃“先王之所據以制禮”者。須知“義爲本而數爲末”,“數可隨時變易,而義不可移”。而且《禮記》中的〈曲禮〉、〈内則〉爲“禮之根基”;〈禮運〉、〈樂記〉爲“道之至論”;〈大學〉、〈中庸〉則是“内聖外王之宗傳”。因此,“孔氏取《記》以代經,未爲無識也”。就第二點而言,鄭玄與孔安國、王肅之優劣,服虔與杜預之得失,暫置勿論,“但南北朝諸儒,皆疏孔《書》、王《易》,及杜氏《左傳》”,可見“服、鄭之微,自隋已然”,孔穎達“不負去取之責”。最後,“《詩》、《禮》從鄭,則以讖緯爲是;《書》不從鄭,則又以爲非”,此則“是非在注,與疏無與”;“其餘互異,可由此推”。總之,“疏家之例”本是如此,豈足爲病?[60]此處二家説法之異,正出於重家法與尚通學之別。
對於中唐以後的說經之作,天倪以爲可取者不多。啖助說《春秋》,“離三傳而立言”,且“兼採三傳而自爲去取”,爲古來所無,其徒趙匡、陸淳,說亦類此,下開了“宋儒變古之風”。[61]宋初說經,尚守前人矩矱,“而好奇尚異,則先自仁宗慶曆時始”。“一曰議經”,如歐陽修之“排〈繫辭〉”,蘇轍之“毀《周禮》”,司馬光之“疑孟子”。“二曰改經”,如二程子之於《大學》乃“移易經文”,朱子《孝經刊誤》爲“刊削經文”,朱子之於《大學》則是“增補其文”,皆爲前此說經家所鮮有。“三曰毀注”,如劉敞之《七經小傳》,王安石之《三經新義》。“至洛閩諸儒,學與安石異趨,而其好新則一。”以《河圖》、《洛書》爲《易》之祖,即爲一例。天倪對此,憤而言道:“竊謂毀注之罪小,毀經之禍大。今日荒經篾古,浸至亡種,推原戎首,責固有攸歸也。”[62]
天倪以爲,經學之盛衰,乃“循環之勢”,曰:“今文之學,主微言大義,行二百餘年,爲古文之訓詁所奪。及其久也,則又由訓詁歸於義理。惟心惟物,以時爲帝,斯亦循環之勢也。”又指出,宋儒與今文家,雖同主義理,但二者的義理絕不相同。宋學“其勢既宏,遂傑然別樹一幟,與漢學對立矣”。以《易》爲例,王弼掃象數,專講義理,但“往往雜以老莊”;程伊川說《易》,則“推本性命之理,以貫事物之情”,乃“粹然儒家言”。以《春秋》爲例,孫復作《春秋尊王發微》,“謂《春秋》有貶無褒”,正如常秩所譏,“是未知儒、法之分”。孫覺作《春秋經解》,“以尊王抑霸爲主”,推崇《穀梁》,“雜取二傳及諸儒說之長者從之”,“平情定議,多得經意”。劉敞“平三家之得失”,“繼集眾說,斷以己意而爲之傳”(按:原文“斷”誤排爲“齗”,玆改正。),如葉夢得所謂,“知經而不廢傳,據義考例以折衷之,經、傳更相發明,雖間有未然,而淵源已正”。胡安國則“當南渡之時,爲進講之學,故多主復讎,以‘尊王攘狄’蔽全書,頗失經旨”,而且不知“王非唯諾趨伏之可尊,夷非一身兩臂之可攘”。更有甚者,此說“實啓高宗猜疑諸將之心,致宗社不可復”,是謂“日言復讎,而不知讎之如何復”。然而其說之“精者固不可沒”。[63]即此諸例,可見天倪對於宋儒說經,雖多有批評,然而仍不滅其長處。至於朱子的經學,則贊同陳澧《東塾讀書記》之說,雖不滿其疑古、變古,仍許其爲“極博而極通”。[64]
對於元、明儒之說經,則評價甚低,以爲下開心學末流疑古蔑經之風者,始自朱子三傳弟子王柏(魯齋)。柏有《書疑》,“動以脫簡爲辭,臆爲移補”;又有《詩疑》,不僅於本經攻駁不已,且任意刪削,是謂“自六籍以來第一怪變之事”。元人吳澄(草廬),亦其流亞。明人梅鷟,謂出於孔壁之《古文尚書》十六篇乃孔安國所爲,孔《傳》增多之二十六篇,則說爲皇甫謐作。總之,梅氏“雜取傳記以成文,肆口醜詆,靡所不至,其妄殆又過於柏、澄”。[65]比較而論,經學是唐不及漢,宋不及唐。“而以元、明、清三朝言之,則元不及宋,明又不及元。所以然者,宋儒猶考注疏,學有根柢,故雖異古訓,猶能自成一家。元人則株守宋人之說,致力於注疏者甚淺。明人又抄襲元人之說,而並未研究宋注,所以每況而愈下也。”[66]然而亦有空谷足音,如明劉三吾奉敕撰之《書傳會選》,元人趙汸《春秋集傳》、敖繼公《儀禮集說》、陳澔《禮記集說》(按:澔,原文誤排作“浩”,玆改正。),其尤精者,則爲明陳季立(第)之《毛詩古音考》。季立又有《尚書流衍》一書,天倪更爲推重,以爲“衛道翼聖,於斯爲至”。並引焦弱侯(竑)之言,稱其人品甚高,“身爲名將,手握重兵,一旦棄去之,缾缽蕭疏,野衲不若,將帥中有此大經師,是又古所罕見”。天倪更指出,“清初經師,多爲明季遺老”,故“不得謂明無人”。[67]議論相當中肯,而於“衛道翼聖”,尤爲致意。
《六藝後論》有《清儒復古》一章,於清代經學各派的師承源流,學術成就,敍述精詳,時有獨見。如論所謂清初三大儒曰:“顧、王兩公,則張朱學以排王學者也,黃公則名爲王學而實爲朱學者也。”理由是:“黃氏以尊素爲父,劉宗周爲師,皆姚江支裔,故所編《明儒學案》不能不尊陽明。然肆力於學,日夕讀《十三經》、《十七史》,及百家九流,天文歷數,佛藏道藏,靡不究心。……又以爲南宋以後,講學家空談性命,不論訓詁,故教學者說經則宗漢儒,立身則宗宋學。”又謂黃氏平生長於史學,釋經所得,雖似不及王、顧,然上承東發(黃震)、深寧(王應麟)之緒,下開二萬(斯大、斯同),“以衍浙學之傳”,與顧、王相較,更“爲源遠而流長”。[68]評價可謂甚高。“說經宗漢儒,立身宗宋學”二語,正是惠士奇手書楹聯所謂“六經尊服鄭,百行法程朱”,亦可視爲天倪的夫子自道。
清世漢學之昌明,“有徽、吳兩派”。“吳中元和惠氏,三世傳經”,“迨孫棟定宇而始大著”。天倪以爲,棟之爲學,有二大成就。一爲“扶殖絕業”,如《周易注》,“以荀爽、虞翻爲主,參以鄭玄、宋咸、干寳之說,約其旨爲注,演其說爲疏,使千五百年之墜緒,微而復顯”。一爲“申明古訓”,作《九經古義》,“討論古字古音,以博異聞,黜俗學”。吳派學者,天倪最爲推崇者,則爲錢大昕(曉徵),曰:“大昕博學深思,囊括萬象,其論《六經》之大義,釋《說文》之異字,辨中西曆算之得失,考古今聲紐之變遷,與釋天文地理之賾,訂草木蟲魚之狀,見於《潛研堂文集》、《十駕齋養新錄》者,不下十萬言,皆精切不刊,固不徒以史學著也。”又曰:“大抵惠系之學,好博而尊聞,雜治經史,旁及稗官小説(棟至爲《漁洋精華錄》、《太上感應篇》作注)。其網羅散失,富於引申,誠足矜尚,然僅能綴緝舊聞,寡於裁斷,且於小學曆象,考核未精,不能肆應無窮。幸錢曉徵出,補其闕漏,闡歷象之毖密,盡聲紐之正變,自是吳中之學,足以自立,而不待外求矣。”[69]稱頌可謂備至。
徽學發於婺源江永(慎修),“婺源朱子故里,故永亦治朱學”。天倪於江氏《禮書綱目》大爲贊賞,以爲“竟朱子未竟之緒,於三《禮》咸有著述,而於宮室衣服,考訂精詳,旁及地理音律,罔不窮究”,如其弟子戴震所謂,自鄭康成後,“罕其儔匹”。足見天倪對禮的重視。於戴氏之學,則曰:“以實事求是爲基,以同條共貫爲歸,於古學之淹沒者發揮之,古義之鉤棘者曉釋之。辨章名物,故古義自昭;正名析詞,故疑似悉晰。著書十餘種,極多特識,未完者義理精審,可示來業。聲名震天下,樸學由此大著。然皖學故以朱學爲基者,至是始排朱而專於漢,與江氏門戶稍殊矣。”[70]天倪雖崇朱子,但因戴氏尊經復古大有功,故敍述其排朱一事,語氣溫和,不加貶斥。又,天倪既極爲重視禮,故於徽派凌廷堪(次仲)的禮學大爲贊賞,云:“廷堪博綜載籍,慕其鄉先輩江、戴之學,尤專《禮經》,謂古聖人使人復性者學也,所學者即禮也,禮有節文度數,非空言理者可比。因詳稽升降酬酢之則,或飲食衣服之度,辨其同中之異,異中之同,區以八目,爲《禮經釋例》。向所苦爲難讀之書,得是皆迎刃而解,爲《禮經》中絕無僅有之作。”[71]天倪祈嚮所在,亦即此可見。
揚州學術以博綜見長,與天倪宗旨密合,故對之亦甚爲推重。論焦循(里堂)曰:“博聞強記,識力精卓,每遇一書,無論隱奧平衍,必究其源。以故經史、曆算、聲音、訓詁,無所不精,而於《易》尤深。……又謂古之精通《易》理,深得羲文周孔之旨者,莫如孟子,深知孟子之意者,莫如趙氏。”惜乎後之作疏者,於趙岐之旨“未能發明”,於是“博採諸家,斷以己意,期協於孔孟之正恉,爲《孟子正義》”。於寳應劉台拱(端臨),則謂:“於漢宋諸儒之說,不專一家,惟是之求,精思所到,如與古作者晤言一室,而知其意旨之所在。”[72]陳寅恪〈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〉論對古人學説之“真了解”,有云:“所謂真了解者,必神游冥想,與立說之古人,處於同一境界,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,表一種之同情,始能批評其學説之是非得失,而無隔閡膚廓之論。”[73]與上述天倪之說,意旨略同。儀徵阮元(芸臺),“爲《經籍篹詁》以括義訓之全,爲《十三經校勘紀》以會讎校之極”,又“刊《十三經注疏》於贛,以存宋十行本之真;刻《皇清經解》於粵,以集詁學之成”。“其撫浙江也,立詁經精舍;其督兩粵也,立學海堂”,於培植人材,可謂不遺餘力。故天倪稱之爲揚州派之“大宗”。[74]
天倪於浙派,頗爲推尊定海黃式三(薇香)、以周(元同)父子。於以周平亭漢宋,精研禮書,尤爲稱賞,曰:“以周嘗云:‘三代下之經學,漢鄭君、宋朱子爲最。而漢學宋學之流弊,乖離聖道,尚不合於鄭朱,何論孔孟?’於是本亭林‘經學即理學’之旨,以上追孔孟之遺言,於《易》、《春秋》皆有著述,而尤以三《禮》爲宗。所著《禮書通故》百卷,列五十目,禮制大備,誠所謂立於百王之前,若端拜而議也。”瑞安孫詒讓(仲容),“好六書古文,以《周禮》爲周公致太平之書,秦漢以來,諸儒不能融會貫通,於是以《說文》、《爾雅》正其訓詁,以《禮經》、《大、小戴記》證其制度,研撢廿載,博采漢唐以來迄乾嘉諸儒舊說,參互繹證,以發鄭注之淵奧,裨賈疏之遺闕,而注有牾違,亦輒爲匡糾,所發正凡百餘事,爲《周禮正義》,古今絕作也。”在天倪心目中,此乃體用兼賅、有本有末的經世之學正宗,贊歎曰:“永嘉派好談經濟,亦頗治典禮,而勿能深造。乃其後卒產一仲容,極於博大精深之域,殆間氣鬱久而洩歟!”於海寧王國維,雖治學路數不同(王精治甲骨、金文之學),亦頗稱頌,謂其“雖不以博洽名,然當異學爭鳴之時,獨以反經信古爲己任,是亦不可及者”。[75]按:近時學者論王氏,大都稱賞其所謂使中國學術現代化之功,而天倪之贊國維,則在其“以反經信古爲己任”,看法迥異。若細讀王氏相關議論,似覺天倪之說更爲近真。
近儒中天倪最爲推服者,當爲陳澧(東塾)。引其語云:“漢儒言義理,無異於宋儒,宋儒輕蔑漢儒者非也。近儒尊漢儒而不講義理,亦非也。”東塾因作《漢儒通義》,通漢宋之郵。“晚年專求大義,合經注得失,諸家是非,暨其源流正變而論贊之,爲《東塾讀書記》,於鄭朱兩家道之尤詳,平實精湛,一字無假。核其學行,當在鄭朱之亞。”尊崇可謂至矣。義烏朱一新(鼎甫)作《無邪堂答問》,與東塾同調,天倪許爲東塾之次。[76]而最爲貶斥者,則是常州今文學派,曰:
漢幟既張,非談經不足以動世,而考訂之學,博而寡要,勞而少功,詞章之士,尤不便之。於是思得一簡便之路,歸命《公羊》。略睹《繁露》、《解詁》,參治《白虎通義》,即可博一經儒之名,挾十四博士,以下視許鄭,高名與厚實兼收,計無便於此者。而常州今文派,遂從此出矣。[77]
措辭嚴厲,可謂不稍假借。其中最爲天倪所不齒者,乃“好言經世之務”的邵陽魏源(默深),以及“爲文桀驁自喜”的仁和龔自珍(定庵),尤以龔氏爲甚,謂其“學遠不及源,而誕妄過之”。又以爲江都凌曙(曉樓),“爲《禮論》三十九篇,多得禮意”。曉樓弟子句容陳立(卓人),“兼師劉文淇,受《公羊春秋》、許氏《說文》、鄭氏《禮》”,成《公羊義疏》,“專明訓詁故實,與今文學家虛張微言者殊科,爲公羊家絕作”。可見天倪於近世今文家,並非一概排斥不遺餘力,所最惡者,實在“虛張微言”的不根之談,故於能樸實說經的曉樓、卓人,頗加表彰。於井研廖平(季平),則曰:“以《穀梁》爲今學正宗,撰《穀梁古義疏證》,用力至勤。小書數十種,或不能盈卷,獨得者間有之,而荒渺不根者十之七八,蓋以儒爲戲也。”至於“猖狂曼衍”的“今文別派”(按:指康有爲一流),則直謂之“不得與於儒林之末矣”。[78]天倪的好惡取舍,即此可以了然。
《清儒復古》章末節云:“自漢以後,經術遞演遞衰,至於晚明而極,迨清而又復於古。此非偶然而得也。”認爲樸學興起,可歸結爲三個原因。一是:佛、道之說,原與儒家六藝背道而馳。“至魏而老合於儒,更宋而佛混於孔。然如謝上蔡、陸象山輩,猶嚴自修飭,不爲過誕之論。自陽明挾其聰明才辨,逆行橫決,餘波所及,瀰漫東南。李卓吾、何心隱之徒,遂公然藉講學之名,爲禽獸之行,廉恥相貿,神州於以陸沈。”明末清初諸君子,“於是本救世之心,爲反經之論”,樸學於是興起。二是:“清以異類入主中原,廣興文字語言之獄,鉗制士類”。“才俊之士”,於是紛紛趨於考證,“盡其力於無用之學”。三是:“瀛海東西,開塞同時。遠西文化,前莫盛於希臘,後則發於十八世紀之復古。一當於我之周秦,一當於清之雍乾,其間似有緘鐍焉。孰綱維是,孰筦鑰是,則非人之能知也。”是謂外在之三因,清儒能善用之,有其三長,即“重師承”,“傳家學”,“守專門”。漢儒、清儒,所以能“度越古今”,端在於此。天倪最後指出:“漢學之變有三”,即:“由今文而趨重古文,由古文而進於通學。”而“清學亦有三變”,即由“漢宋雜糅”,進而爲“排宋主漢”,終而“於漢學之内,爲今古之爭”,亦即先“由分而之合”,後“由合而之分”。“此其張弛因革之異,有非人所能預計者,而實皆循夫天演之公例。”[79]
此所謂天演,“似有鐍鑰”,有莫可究詰者在。然而天倪又堅信,運會視人心爲轉移,學術則攸關乎天下之人心,因此,學術與國勢“相爲因果”,故曰:“漢之絕而復興,宋之弱而不振,南北朝之分裂,唐之統一,觀其學可預測之矣。”至於清世,其初“宋學倡於上,漢學興於下。其繼也,宋衰而漢分爲二。其末也,古言宋學,今倡孔教。古流於革命,今湊於變法,而清因以亡”。天倪認爲,孔門儒術,乃“學”(學術之“學”)而非“教”(宗教之“教”)。近世今文家之倡“孔教”,有其淵源,即:“今文尚微言,信讖緯,其神怪有似於教”。而革命立憲,與漢學絕無關係,爲何“古流於革命”?天倪的解釋是:滿人入主中原,“篤古之儒以訓詁自藏,雖艱貞蒙難,而餘痛未泯”。自王夫之、顧炎武、黃宗羲、萬斯大斯同兄弟,“下逮錢澄之、張爾岐、陳啓源、朱鶴齡、顧祖禹之徒,皆遯世無悶,終老殘編”。魏象樞、魏裔介、李光地、湯斌、張伯行等,雖“奉迎異族以獵大官”,然而“皆以宋學爲捭闔者也”。“雍、乾以後,治漢學者雖多舉科第,而皆不任要職,博取微祿,資以治經。”全祖望乃至“不避鉅禍”,將戴名世《南山集》及莊廷鑨《明史稿》二案明白記述於其文集中(載《鮚埼亭集》外編卷二二)。紀昀、畢沅“始膺顯官”,然而並不爲清廷“建一謀,畫一策”。阮元“頗抒議論,然與其謂爲滿人謀,毋寧謂爲漢人謀”。至清末葉,漢學之儒遂以“孤章斷句”爲“伏戎之地”。至於今文家“素以致用自命”,及至“清勢已衰,外患頻起”,乃“詭然自異,承宋學之乏,以學阿世”。康有爲更是“陳義尤高,以孔子改制,飾其變法之說,覥然以聖人自居,方謂高可爲教皇,下亦不失總揆,高名厚實,一舉兩收矣”。詎料戊戌政變,“身敗名裂”。然而“庸妄小兒,反竊其僞經之義,廢經斥孔,教未立而學先亡,是又康氏所不料”。天倪於是感慨說道:“余生丁其時,限於境遇,不能有所匡正,使五千載金匱石室之藏,奄然待盡,余之罪也。有能申經訓,放淫辭,爲往聖繼絕學、爲來世開泰平者乎。俟之來哲。”[80]“爲往聖繼絕學、爲來世開泰平”云云,正是天倪自道其治經的志向,亦即重在“儒效”,故《六藝後論》以〈儒效引義〉終焉,是謂卒章言志。
四、儒效引義
天倪謂,自漢武帝“罷黜百家,表章《六經》,孔教已定於一尊,至宣帝時而學制益備”。武、宣二帝,雖是陽儒陰法,“然其外表固斐然成章也”。“元、成以後,刑名漸廢”,詔書、奏議,“莫不援經義以為據依”。凡“國有大疑,輒引經爲斷”。“其時公卿大夫士吏,亦罔不通一藝。一時循吏,多能推明經意,以移易風化,號爲‘以經術飾吏治’。此漢治之所以爲近古也。”東漢君臣,尤多能身體力行。“建武五年,乃修起太學,稽式古典”,甚至“匈奴亦遣子入學”,“濟濟洋洋,極千古之盛矣”。[81]天倪又引皮鹿門曰:“後漢取士,必經明行修,蓋非專重其文,而必深考其行。……國家尊經重學,非直肅清風化,抑可支持衰微。無識者以爲經學無益而欲去之,觀於後漢之時,當不至如秦王謂儒無益人國矣。”[82]此即天倪心目中的儒效。然而後漢時的儒效,乃倡之於上而形成者。當長期擾亂之世,儒者在下,尊經重學,亦能大有益於天下。王船山《讀通鑑論》卷十五曰:“儒者之統,與帝王之統,並行於天下,而互爲興替。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,道以天子而明。及其衰而帝王之統絕,儒者猶保其道以孤行,而無所待,以人存道,而道可不亡。”永嘉之亂以後,“能守先王之訓典者,皆全身以去,西依張氏於河西”。“隋之治具”,“唐之文教”,“皆自此昉也”。故曰:“儒者之統,孤行而無待者也,天下自無統,而儒者有統。”天倪對此,極表贊同,以爲宋儒所謂道統,“頗麗於虛”,而船山所謂儒者之統,“足與帝王之統代興,實有當於素王之義”。[83]所謂素王之義,正是指獨立於政權之外的儒者教統。此乃真正的道統,雖“孤行而無待”,社會大羣實賴之以有濟。
天倪以爲,“一切學術,咸出六藝”,所以經籍爲儒教之基。學術有形上、形下之別:“百家眾技,不該不徧”,乃“形以下者”。西人之宗教與哲學,則爲“形而上者”,然一爲“教”,一爲“學”,“其本體固不同”。就中國情形而論,“墨子爲宗教,老子爲哲學,二者與六藝之義,絕不相類”。“若《六經》所言聖人,不出庸言庸行”,無宗教主的神靈奇跡。“爲其學者,備嘗艱苦,僅得身後微名,非有淨土、天堂之樂,而其居常也,則忍欲以踐形,臨變也,則舍生而取義”;舉凡貴富勇辨之輩,“無有能喻此者”,然而此聖學,“越數千年而勿替”。“蓋真理之服人心,百倍於迷信。”足見儒學雖非宗教,卻具有宗教之效力。就哲學而論,“派別至繁”,而經則“無所不包”:“自明誠謂之教”即唯物論,“自誠明謂之性”則是唯心論;“太極太一之體”乃一元論,“五行五德之學”則爲多元論;“並育並行之說”爲相制論,“不誠無物之義”則並行論也。“其言現象,有原子論,即《易》之陰陽變化,而《中庸》所謂至小莫破也;有超絕神論,即《禮》之郊禘祈報,而《詩》所云出王游衍也。”至於人生哲學,則“莫尚於中國之倫理”。就“認識之法”而言,“《中庸》之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,循次漸進,爲至備而當”,舉凡獨斷論、懷疑論、批評論、觀念論、唯理論、經驗論、實在論等“聚訟不休”之各派,皆可一爐而冶之。因此可說,六藝“是非哲學而哲學莫能外也”。總之,在天倪看來,六藝也者,“有宗教之信而無其迷,有哲學之利而無其弊”。[84]
“經之爲道”,既如是之“博”,然就致用而言,則“莫尚於禮”。天倪因此說:“蓋諸經其體,禮樂其用也。”又曰:“治世之術多端,而語其歸宿,不外法治、禮治二種。”孔子所謂“道之以政,齊之以刑”即是“法治”;“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”則爲禮治。而所謂禮治,並非指古禮可行於今;“師古人者,師其意不必師其法。法當以時變者也,意則百世而不易者也”。具體而言,“如婚姻之禮,但取其慎人倫之始,防淫泆之萌,若其南洗饗婦、三月反馬,可不采也。喪祭之禮,但取其飾稱情之文、敦報本之義,若其主尸雜酬、麻葛遞更,可不拘也。鄉禮之屬於習射者宜刪之,若其賓賢能、尊齒德,不可棄也。朝禮之近於帝制者宜去之,若其明秩敍、正紀綱,不可忽也。”其中最爲重要者,當推“貢舉學校”之制,“宜盡本古人制禮之意,而稍異其制,制成通禮,以爲治本”。天倪深信,僅憑法律,不足以臻於文明之治;必須全體人民有共同的行爲準則(所謂“納民於軌物之中”),方能“躋世於刑措之域,熙熙然型仁講義,一道同風”。此即所謂禮治,而禮治之養成,非教育莫由。“貢舉學校”所以爲“治本”者,以此。[85]
按:此一看法,與王國維《殷周制度論》之說,頗爲相通。觀堂以爲:“周之制度典禮,乃道德之器械,而尊尊、親親、賢賢、男女有別四者之結體也。此之謂民彜。”[86]天倪所以如此重禮,尤其是貢舉學校之制,著眼處正在這“民彜”二字。易言之,欲臻於至治的境界,社會更重於政治。所謂禮治的基本精神,即在於此。
儒家心目中禮治之極,即孟子所謂王道。自周、孔以下的儒家人物中,天倪最爲推尊孟子,以爲孟子之說,實有進於孔子《春秋》者,曰:
孔子《春秋》,尚有尊周之思,而孟子則匪但不尊周,亦不尊君。曰:“殘賊之人,謂之一夫。聞誅一夫紂矣。”曰:“君有大過則諫,反覆之而不聼,則易位。”曰:“君之視臣如土芥,則臣視君如寇讎。”曰:“君爲輕。”萬章云“今之諸侯猶禦”,孟子言“非其有而取者盜”。此其黜君權也。曰:“民爲貴。”曰:“得乎丘民爲天子。”曰:“得天下有道,得其民斯得天下矣。”此其伸民權也。桃應問:“皐陶爲士,瞽叟殺人,則如之何?”孟子答以“執之而已”,又言“舜不能禁”。此司法獨立之至論也。梁襄王問“天下惡夫定”,孟子言“定於一”,又言“不嗜殺人者能一之”,廢封建爲郡縣之先聲也。此等議論,多古所未發,孟子獨能揚而出之,此其所以爲亞聖也。[87]
天倪認爲,孟子的勝處,在於深明社會學之原理,服膺先儒之義(理想)而不拘泥於其跡(具體制度)。社會學之原理,實不僅是“進化”。中國先哲,多能明進化之理,如《易大傳》、《商君書·開塞篇》、《漢書·刑法志》、柳宗元〈封建論〉等,即爲其例。惟有孟子,“本《大易》消長盈虛之理,寓進化於循環之中,百變而不能出其範圍,實社會學之正矩也”。[88]天倪治經之鵠的,殆亦在於此。
《儒效引義》篇終曰:
周公居封建之時,利及貴族,而未遍平民;孔子生據亂之世,無尺土之階,更無由以盡展其略。是雖爲儒之至,而皆未收效之極。爾後兩漢政俗,最爲近古,而東都尤盛,有儒治之風。然亦僅小試其一端,不足以蔽全經。降及唐宋,更無足道。今者瀛海大通,殊俗絕踵,西人以物質競爭之故,釀成川血山骸之鉅禍。窮極思返,欲求所謂精神文明者,以救其敝,駸駸有傾向孔學之意。子思之所謂舟車所至,人力所通,日月所照,霜露所墜,凡有血氣莫不尊親者,此其機矣。倘有達者理而董之,闡經學之大用,伸禮治之微言,創制顯庸,傳播中外,……合天下爲一家,進小康於大同,沴氣消滅,太和翔洽,更千萬年,罔有紀極,此則儒效之大成也。[89]
是乃天倪治經的結穴。此所謂儒效之大成,不在區區富國強兵,亦不局限於赤縣神州之域,而是溥於寰球、延及萬世的大同之境。易言之,乃世界主義而非國族主義。
古文派大師章太炎有《春秋平議駁皮錫瑞》一文,聲稱大同“本非《春秋》之義”,曰:“縱萬國皆有文化,文化猶各因其舊貫,禮俗風紀及以語言,互不相入,雖欲大同而無由。”[90]天倪以“信古”自命,雅不取近世今文家言,而其治經的結穴,卻在“太和翔洽”的大同境界,近於疑古的康長素而遠於信古的章太炎。學術思想之事,固不可以一端論也。
五、後案[91]
天倪言古史,反對“迷信西人之臆測,毀棄故府之策書”;治經學,推重古文經師,貶斥近世今文家;皆與太炎同調。然而以“合天下爲一家,進小康於大同”爲儒效之大成,則與太炎截然異趣。陳、章二人之異,即世界主義與國族主義之別。
《論語·八佾》篇述孔子之言曰: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也。”南朝梁人皇侃疏曰:
此章爲下僭上者發也。諸夏,中國也;亡,無也;言中國所以尊於夷狄者,以其名分定而上下不亂也。周室既衰,諸侯放恣,禮樂征伐之權不復出自天子,反不如夷狄之國,尚有尊長統屬,不至如我中國之無君也。[92]
朱子《論語集註》引程子曰:“夷狄且有君長,不如諸夏之僭亂,反無上下之分也。”與皇疏意同。[93]北宋人刑昺之疏解,則與此絕異,曰:
此章言中國禮義之盛,而夷狄無也。舉夷狄,則戎蠻可知。諸夏,中國也;亡,無也;言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,中國雖偶無君,若周召共和之年,而禮義不廢。故曰: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也。”[94]
異見的關鍵,在於對“如”字的訓釋。皇侃與程子訓爲“似”(夷狄且有君,不似中國之無),刑昺則訓爲“若”(夷狄雖有君,不若中國之無)。依照前一種解釋,孔子旨在建立一個評判社會與政治的價值標準:不論諸夏還是夷狄,衹要符合此一標準,便值得稱許。背後的理據是何休所謂“著治太平,故夷狄進至於爵,天下遠近大小若一”(《春秋公羊解詁》語)的大同境界。依照後一種解釋,則孔子專注於攘夷:夷狄既無禮義可言,諸夏即使暫時無君而亂,仍較夷狄爲勝。背後的理據是夷夏之間不可融通的差別,所謂禮義也者,乃諸夏所獨有,不可語於夷狄。
這兩種大不相同的説法,在綿亙二千餘年的經學傳統中都可找到根據。章太炎強調“種姓”,以爲諸文化皆有其“舊貫”,“互不相入,雖欲大同而無由”,持國族主義立場甚堅。近儒楊遇夫(樹達)則堅決反對血統與種族之論,以爲孔子所謂有君,指的是有賢君,曰:
有君謂有賢君也。邲之戰,楚莊王動合乎禮,晉變而爲夷狄,楚變而爲君子。鷄父之戰,中國爲新夷狄,而吳少進。柏莒之戰,吳王闔廬憂中國而攘夷狄。黃池之會,吳王夫差藉成周以尊天王。楚與吳,皆《春秋》向所目爲夷狄者也。孔子生當昭、定、哀之世,楚莊之事,所聞也。闔廬、夫差之事,所親見也。安得不有夷狄有君而諸夏亡君之歎哉!《春秋》之義,夷狄進於中國,則中國之。中國而爲夷狄,則夷狄之。蓋孔子生於夷夏之界,不以血統種族及地理與其它條件爲準,而以行爲爲準。其生在二千數百年以前,恍若豫知數千年後有希特勒、東條英機等敗類將持其民族優越論以禍天下而豫爲之防者,此等見解何等卓越!此等智慧何等深遠![95]
闡發經學傳統中世界主義的大同境界,可謂淋漓盡致。
由此可見,經學中“疑古”、“信古”之紛綸,本與論者的思想立場及所處環境有關,究其實,如何解古,如何用古而已,背後皆有現實的關懷、理想的境界在。信古的天倪與疑古的長素,治經路數全然不同,而心嚮往之者,皆在所謂大同。個中原因,正當以此意會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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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《通史敍例》卷首,著者自識,載《尊聞室賸稿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97年),下冊,頁557。按:天倪壽登耄耋,著述頗富,歷經劫難,多所遺失。其哲嗣雲章教授多方搜輯,由其門人羊春秋、吳容甫編校出版。(見其門人馬積高序,《尊聞室賸稿》卷首,第4頁)。惜今日外間知之者仍不多。
[2] 《家書四》(民國三十七年三月十日與述元),收入《尊聞室賸稿》下冊,第981-82頁。參看吳嘉瑞爲天倪《治法》一書所作序,載《治法》卷首,亦收入同書下冊,第723-25頁。
[3] 見上引與述元家書,同上書,第982-84頁。
[4] 見《明儒學案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85年),下冊,第876-78、882、885-86頁。
[5] 見前引《家書四〉,第985頁。
[6] 載《尊聞室賸稿·附錄》,下冊,第1005頁。
[7] 《六藝後論》卷首,《尊聞室賸稿》上冊,頁第5頁。
[8] 上書,第6-8頁。
[9] 同上,第9-11頁。
[10] 同上,第20-25頁。
[11] 同上,第10頁。
[12] 此書一名《古籍校讀法》,原爲作者1930年代在北平各大學授課講義,,只有臨時印本。1984年,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正式刊行。見該書卷首周祖謨〈前言〉,第1-4頁。
[13] 〈馬鄭序周官之謬〉,《呂思勉讀史札記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5年),中冊,第787-88頁。
[14] 《經子解題》(上海: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,1995年,第89頁。
[15] 劉師培《經學教科書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6年),第15-20頁。
[16] 〈與某論樸學報書〉,引自沈粹芬、黃人等輯《國朝文匯》(宣統二年上海國學扶輪社刊),丁集卷十七,頁四三上。
[17] 〈今古文辨義〉,錄自傅傑編校《章太炎學術史論集》(昆明:雲南人民出版社,2008年),第456頁。
[18] 呂思勉《經子解題》(上海: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,1995年),第1-2頁。
[19] 《六藝後論》,第11-12頁。
[20] 《金明館叢稿二編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2年),第230頁。
[21] 卞伯耕(慧新,號僧慧)聽課筆記,引自蔣天樞《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7年),第96-97頁。
[22] 《六藝後論》,第12-15頁。
[23] 《經子解題》,第47-49頁。
[24] 《六藝後論》,第15-17頁。
[25] 見俞大維〈懷念陳寅恪先生〉,收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《陳寅恪論集》(臺北:商務印書館,1971年),第3-8頁。
[26] 如李學勤《走出疑古時代》(瀋陽:遼寧大學出版社,1997年);李零《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》(北京:三聯書店,2004年)。
[27] 《六藝後論》,第17-18頁。
[28] 呂思勉《先秦學術概論》(昆明:雲南人民出版社,2005年),第71頁。
[29] 《六藝後論》,第18-20頁。
[30] 同上,第26頁。
[31] 同上,第27-28頁。
[32] 同上,第29-30頁。
[33] 《先秦學術概論》,第71-72頁。
[34] 《六藝後論》,第30-31頁。
[35] 《詩經別論》,《尊聞室賸稿》上冊,第518頁。
[36] 《詩經別論》第三章題爲“序、傳、箋注之誤”,上書,第530-39頁。
[37] 《六藝後論》,頁31-32。
[38] 《周易概要》,《尊聞室賸稿》上冊,第312-15頁。
[39] 同上,頁316-18。按:錢基博認爲,所謂繫辭,“即卦辭、爻辭,乃孔子所作”,而〈彖〉、〈象〉所以明繫辭之旨。至於今之〈繫辭〉,則是“〈繫辭〉之傳,孔子弟子所作以述傳”。見所著《周易解題及其讀法》(臺北:臺灣商務印書館,1965年,影印《萬有文庫》本),第13頁。
[40] 《六藝後論》,第32-33頁。
[41] 同上,第38-49頁。
[42] 同上,第50-52頁。
[43] 同上,第52-55頁。
[44] 同上,第65-66頁。
[45] 同上,第74-81頁。
[46] 同上,第75-76頁。
[47] 同上,第94頁。
[48] 同上,第98頁。
[49] 同上,第98-99頁。
[50] 收入《金明館叢稿初編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0年),第1-40頁。
[51] 《六藝後論》,第99頁。
[52] 同上,第101-02頁。
[53] 同上,第102-03頁。
[54] 同上,第103-04頁。
[55] 同上,第105-09頁。
[56] 原載《太炎文錄》卷二,玆引自《章太炎學術史論集》,第110頁。
[57] 《六藝後論》,第112-15頁。
[58] 《經學歷史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59年),第142、149頁。
[59] 同上,第201-03頁。
[60] 《六藝後論》,第149-50頁。
[61] 同上,第154頁。
[62] 同上,第155-59頁。
[63] 同上,第159-60頁。
[64] 同上,第165頁。
[65] 同上,第174-77頁。
[66] 同上,第178頁。
[67] 同上,第179-81頁。
[68] 同上,第181-82頁。
[69] 同上,第184-86頁。
[70] 同上,第186-88頁。
[71] 同上,第191頁。
[72] 同上,第193頁。
[73] 《金明館叢稿二編》,第247頁。
[74] 《六藝後論》,第195、192頁。
[75] 同上,第200-02頁。
[76] 同上,第206頁。
[77] 同上,第211-12頁。
[78] 同上,第213-16頁。
[79] 同上,第221-22頁。
[80] 同上,第272-74頁。
[81] 同上,第115-16頁。
[82] 同上,第121-22頁。
[83] 同上,第137-38頁。
[84] 同上,第291-94頁。
[85] 同上,第294頁。
[86] 《觀堂集林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59年,據商務印書館影印改正本),第477頁(原刊本卷十,頁十四上。
[87] 《孟子概要》,第508頁。
[88] 同上,第510頁。
[89] 《六藝後論》,第295頁。
[90] 《國朝文匯》,丁集,卷十七,頁三六上。
[91] 此“後案”之成,乃承自不知其名評審者之啓迪。謹在此鳴謝。
[92] 皇侃《論語義疏》,《四部要籍注疏·論語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98年),影印清同治十三年粵東書局據鮑廷博《知不足齋叢書》本所刻《古經解匯函》本,上冊,第174頁(原書,卷二,頁四上)。
[93]明末張宗子(岱)所見亦略同,云:“余遭亂世,見夷狄之有君,較之中華更甚,如女直之芟夷宗黨,誅戮功臣,十停去九,而寂不敢動。如吾明建文之稍虐宗藩,而靖難之兵起,有媿於夷狄多矣。”見其《四書遇》(杭州:浙江古籍出版社,1985年),第100頁。
[94] 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《論語注疏》影印本,引自《四部要籍注疏叢刊》,上冊,第328頁(原書,卷三,頁三下)。
[95] 《論語疏證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6年),第67頁(卷三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