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中”这个字,在儒家哲学,乃至整个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,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。儒家学说中许多重要的、关键的概念和思想的表述,如“中和”“中庸”“中正”“时中”“执中”“用中”等等,都和这个“中”字有关。“中”或“中道”可以说是儒家学说的基本思想方法和原则。如果说儒家学说的具体内容重点在伦理道德学说和社会政治学说,那么这个“中道”就是儒家的“元伦理学”,“元政治学”,是儒家伦理政治学说的哲学基础。我们甚至可以说儒家学说的精髓就悬系在这个“中”字上。儒家之“道”,乃至整个中国文化之“道”的一个本质特征就是“中道”。“中国”之不愧为“中国”,就在于她“中”!正如有学者指出的,在当今和未来世界,中国文化仍将以体现“中道”精神的中国模式、中国道路对人类做出重大贡献[①]。
按照《尚书·大禹谟》和《论语·尧曰》里的记载,这个“中”乃是尧传给舜,舜又传给禹,一脉相承传授下来的一个秘诀。近年新发现的“清华简”中的《保训》篇,记载周文王临终前对周武王的告诫,其核心内容也是这个“中”。[②]孔子领会了这个秘诀,阐发并运用了“中庸”的思想。此后有传说为孔子之孙孔伋(子思)所作、被宋儒认为是“孔门传授心法”[③]的《中庸》对“中”的原理作了进一步论述。孟子则明确提出“中道”的概念(见《孟子·尽心(上、下)》,并以“时中”“中权”等思想对“中道”哲学做出了重要的补充[④]。后世儒生往往强调思、孟一派在“道统”传承中的地位,而把荀子排斥在外。但实际上,荀子对作为“道统”的核心精神的“中道”哲学的原理及其实践意义领会也非常透彻,运用得十分娴熟,而且阐发得最明白。“中道”的哲学原理贯穿了荀子学说中人性论、礼论、历史观、社会政治观、道德修养论、认识论等诸多方面。本文试对荀子的“中道”哲学进行分析论述,以说明荀子对儒家“中道”哲学及其具体运用作出的贡献。
一、“中”是先王之道的核心精神
荀子说:“先王之道,人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。”(《荀子·儒效》,以下引《荀子》书,只注篇名)又说:“百王之无变,足以为道贯。……故道之所善,中则可从,畸则不可为,匿则大惑。”(《天论》)荀子的这两段话,呼应了《尚书·大禹谟》和《论语·尧曰》里的有关记载。据《尚书·大禹谟》,舜帝在把君位传给大禹的时候,说: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;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”意思是说,不管天道人道、世道人心多么复杂,多么微妙,多么险峻,你只要精诚专一,牢牢把握住一个最精要的东西,这个东西就是“中”。《论语·尧曰》也记载:“尧曰:‘咨!尔舜!天之历数在尔躬。允执其中。四海困穷,天禄永终。’舜亦以命禹。”《孟子·离娄下》曾提到“汤执中”。清华简《保训》篇周文王在对周武王的临终遗言中也反复提及这个“中”(“求中”、“得中”、“假中”、“归中”)。尽管对这个“中”字最初的具体含义还有不同看法,但已有的古代文献已足以证明这个“中”是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王、武王一脉相承传授下来的一个重要古训。《左传》十三年记载刘子曰:“吾闻之,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谓命也。”可知“中”也不仅是王者传承的古训,视“中”为“命”,已成为某种民族共同意识形态。经过后儒的不断阐发,“中”具有了丰富而抽象的哲学含义,并被视为“先王之道”的核心精神。
荀子强调“先王之道”是“比中而行”的,强调“百王之无变”的“道贯”所善的就是“中则可从”,说明荀子清楚地领会到,历代“先王”传下来的“道”,一以贯之的核心精神就是一个“中”,就是“中道”。
“中”这个字,在语义上是个多义词,但它的不同含义之间是有着深刻的内在哲学联系的[⑤]。在现代汉语普通话里“中”读第一声时,意为中间、中央、适中之“中”;这个“中”是和两端、极端、边缘相对的。但在读第四声时,则意为击中、切中之“中”。而《说文解字》又说:“中,内也。”《中庸》里也说: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‘中’。”因此“中”又有内心、主观意愿和内在情感的含义。所以一个“中”字,既包含了不偏不倚,无过不及的意思,也含有主客观吻合,合外内之道,发而中节的意思,是手段的“中(zhōng)”和目标的“中(zhòng)”的统一;也是主观上的“中(zhōng)”与客观上的“中(zhòng)”的统一。所以“中道”也就是综合考虑主客观各种因素,权衡取舍,最终把事情办好的智慧。事情办好、办成了,也就是“中”了(如北方人商谈事情,双方谈妥了,都满意了,就说“中!”事情就成了)。
荀子本人的思想乃至文章,都体现着这种“中道”的精神。他的学说主张既尊重先王的传统,又能与时俱进;既坚持了孔子确立的儒家基本原则和理想,又能面对和适应战国末年已经变化了的社会现实。他的文章既不像孟子那样盛气凌人,也不像韩非子那样尖刻峭拔,更不像庄子那样恣肆随意,而是中正典雅,无过不及。
荀子曾通过叙述孔子及其弟子在鲁桓公的庙里观察一个叫做“欹器”的器具的故事,来阐释“中”的原理。当这个器具处于空虚状态时,它是倾斜的;当里面注入水,水量不多不少恰好在中间时,它是端正的;可是当水注满了之后,它就又倾覆了。这个东西可以给人以“虚则欹,中则正,满则覆”(《宥坐》)的哲理启示,所以被置于座侧,作为“宥坐之器”。它直观形象地告诫人们,“中”是最好的状态,不足和过分,都会导致倾覆失败。人们应当时时以此为戒,恪守“中道”原则。
先王之“道”的正确性和合法性,就在于它“中”,是适中之道,切中之道,合理之道,同时也就是指导人们实现“中”的“道”,用“中”的手段把事情办“中”、办成、办好的“道”。这是中国古代先王留给后人的一个智慧。有研究法制史的学者指出,“中道”不仅是儒家的“道统”,而且也是中华法系的“法统”[⑥]。荀子指出:
“凡事行,有益于理者,立之;无益于理者,废之。夫是之谓中事。凡知说,有益于理者,为之;无益于理者,舍之。夫是之谓中说。事行失中,谓之奸事;知说失中,谓之奸道。奸事、奸道,治世之所弃,而乱世之所从服也。”(《儒效》)
可见“中道”也就是合理之道。无论是言论还是办事,都不应当 “失中”。事情不“失中”就叫“中事”,言论不“失中”就叫“中说”,否则就是“奸事”“奸道”。“道”善不善,就看它“中”不“中”。而荀子学说的许多方面,都贯穿着先王传授下来的这样一种守中的“中道”精神。我们甚至可以说,“中”就是荀子之“道”的灵魂。
二、“中道”与“礼义”
关于究竟怎样才算是“中”?“中”的标准究竟是什么?《礼记·仲尼燕居》曾记载了孔子与子贡的一段对话,子贡问孔子:“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?”孔子回答说:“礼乎礼,夫礼所以制中也。”《荀子·儒效》篇也说:“先王之道,人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。曷谓中?曰:礼义是也。”据此,人们往往会认为儒家“中”的标准就是“礼”而已,因此“礼”是比“中”更高的原则。但笔者以为,如果这样看,反而是把本末关系颠倒了。实际上,“礼”相对于“中”而言,内容比较具体,可以说是“形而下”的“器”;而“中”则是比较抽象的更高的原则,是“形而上”的“道”。汉儒荀爽曰:“昔者圣人建天地之中而谓之礼”(《后汉书·荀爽传》),可见礼是依据“中”制定的,而不是相反。正因为如此,在荀子看来,“中”的原则需要由圣人君子来把握,并且既要参照历史上先王传授下来的“道贯”,也要适应当下的现实情况。但是对于普通民众来说,则必须给他们一个明确而具体的可以参照的标准,这个标准就是“礼”。“礼”只是“道”的外在标识。所以荀子说:“水行者表深,表不明则陷。治民者表道,表不明则乱。礼者,表也。”(《天论》)所谓“表”,就是外在的明显的标志或标准。对于普通民众来说,只要按照这个作为外在标准的“礼”去做即可,不一定需要知道背后的原理。而圣人、君子则还要知道“礼”之所以为“礼”的原理。所以荀子说:“礼者,众人法而不知,圣人法而知之。”(《法行》)
那么“礼”背后的原理又是什么呢?除了以“仁”“义”等基本伦理道德价值作为其内涵外,“礼”的基本原理和方法,就是“中”,也就是在主客观之间、矛盾对立面之间进行调节、平衡,确定一个适中、适当的点。这些对立面包括人的内在欲望和外在客观条件的矛盾,情感和理性的矛盾,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、朋友等成对的社会伦理关系中双方之间的矛盾,贫富贵贱的矛盾,等等。“礼”就是要在这些矛盾对立的关系中确立一个维持平衡的“中”点。为了能保持平衡,这个“中”点当然会对矛盾的双方(或曰“两端”)都有所约束和节制,所以“中”也可以说就是“节”。因此荀子说“礼”就是先王为天下人“立中制节”(《礼论》);“礼者、节之准也。”(《致士》)
圣人就是根据“中”的原理来设计这个“礼”的:比如“礼”既要满足人们的欲望,又需对人的欲望有所节制,使人的内在欲望与可以用来满足人们欲望的外在客观条件相符合,这就是“中”。又比如“礼”既讲等级差别,又要兼顾公平和谐,达到“维齐非齐”、“不同而一”的均衡,这也是“中”。“中道”就是要兼顾矛盾对立面的两方面,防止走偏、走极端。甚至在“礼仪”的具体细节的设计上,也体现着这种“中”的原理。如荀子在《礼论》篇说:
“礼者,断长续短,损有余,益不足,达爱敬之文,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。故文饰、粗恶,声乐、哭泣,恬愉、忧戚,是反也,然而礼兼而用之,时举而代御。故文饰、声乐、恬愉,所以持平奉吉也;粗恶、哭泣、忧戚,所以持险奉凶也。故其立文饰也,不至于窕冶;其立粗恶也,不至于瘠弃;其立声乐、恬愉也,不至于流淫、惰慢;其立哭泣、哀戚也,不至于隘慑伤生,是礼之中流也。”
对各种相反的、对立的情感表达形式要素,“礼”以“中道”的精神将它们“兼而用之”,让它们适时、适当发挥作用,让人们的“吉凶忧愉之情”都能有一个恰到好处形式表达出来。同时“礼”又使这些要素之间互相节制、互相约束,不至于失去控制走向一个极端。这就是“中”的奥秘所在,也是“礼”的奥秘所在。
《荀子》书中经常将“礼义”“礼乐”并称。所谓“义”也是要起到“节”的作用。荀子说:“夫义者,内节于人,而外节于万物者也;上安于主,而下调于民者也;内外上下节者,义之情也。”(《强国》)这就是说“义”其实也就是在这些内外、上下的矛盾对立面之间调节、求中。而所谓“乐”主要功能就在于“中和”。荀子说:“故乐者,天下之大齐也,中和之纪也。”(《乐记》)可见,无论“礼义”还是“礼乐”,贯穿其中的一个基本精神,还是一个“中”。
三、“中道”与权衡、变通
荀子主张“隆礼义”,也就是要继承从先王一以贯之传承下来的这种“中道”。与“中”相一致的概念,如“当”“宜”“称”等,这些都是荀子所赞赏的。而与“中”相对立的概念,如是“邪”“偏”“倚”等,则都是荀子所反对的。“中道”是正道,也是常道;正因为能恰到好处地把握“当”“宜”“称”的度,不过分,不走极端,不走偏走邪,所以能常行。荀子认为君子就应当走这个正道、常道,而小人则喜欢走偏道、邪道,喜欢出怪招。所以他说:“君子道其常,而小人道其怪。”(《荣辱》)
但是“道其常”又不等于不知变通、不会权衡。实际上“中道”本身就包含权衡的精神,孟子曾说过:“执中无权,犹执一也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)。只知道死抓住一个“中”不放,不会根据具体情况权衡变通,那就等于固执于一点,反而不是真正的“中道”了。荀子也强调“中道”包含着“取舍之权”,他在《不苟》篇里指出:“欲恶取舍之权:见其可欲也,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;见其可利也,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,而兼权之,孰计之,然后定其欲恶取舍。如是则常不失陷矣。”“权”本来的意思就是指秤杆上用来称重量的秤砣,称东西的时候,要根据东西的重量在秤杆上移动这个秤砣,把它调整到不左不右恰好能保持平衡的那个点上,那就是“中”。所以“中道”并不是一个事先定死了的教条,叫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往上硬套,都固守那个两者之间二分之一的地方,而是在确立一些大原则的前提下一种“兼权之,孰计之”,然后作出取舍和决策的智慧和态度,教人在遇到事情的时候,全面综合考虑欲、恶、利、害等各种矛盾对立的两方面情况,作出适中的选择。这种“权”本身也是“中道”的题中已有之意。所以荀子《正名》篇说:“道者,古今之正权也。”
同样,荀子的“中道”也包含“时中”的精神,故荀子说:君子要“与时屈伸”(《不苟》);要能够“与时迁徙,与世偃仰”(《儒效》);“时诎则诎,时伸则伸也”(《仲尼》);既要能够“修百王之法,若辨白黑”,同时也要能够“应当时之变,若数一二”(《儒效》)。这就是为什么荀子一方面坚持以先王为法,守先王之“常道”,同时又提出“法后王”的主张。在荀子看来,“法先王”与“法后王”是辨证统一的,不法先王,就是不尊重“道统”“道贯”,而不法后王则是“不知应变”。正是在这种既尊重前代传统,又与时俱进的辨证统一中,先王之道才获得了新的生命,而后王之法也获得了合法性和正当性。这也正体现了荀子在恒常与变通、古与今、经与权、“先王”与“后王”这些矛盾对立面之间的进行平衡取“中”的“中道”思想。
四、“中道”不是“乡愿”之道
但是权衡与变通,绝不等于失去原则和立场,丧失原则和立场的权变、趋时,就有可能走向一味迎合世俗、八面玲珑、左右逢源的“乡原(愿)”之道。这是孔子和孟子都曾提出警告的。孔子曾说:“乡原,德之贼也。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而孟子则指出:乡愿之人“非之无举也,刺之无刺也;同乎流俗,合乎污世;居之似忠信,行之似廉洁;众皆悦之,自以为是,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。”(《孟子·尽心下》)也就是说乡愿之人表面上挑不出什么缺点,善于迎合世俗和众人,颇受众人喜欢,但那其实并不是儒家所说的“中道”。同时它看上去又有点似是而非,这正是它讨厌和可恶的地方。孟子认为孔子之所以痛斥“乡愿”是“德之贼”,就是因为它似是而非,以莠乱苗,以紫乱朱(同上)。
同样,荀子的“中道”其实也是和“乡愿”划清了界线的,尽管近代谭嗣同、梁启超等人曾不太公允地斥责荀子的思想就是“乡愿”[⑦]。荀子强调君子坚持“中道”,首先就是要“率道而行,端然正己,不为物倾侧”(《非十二子》)。也就是说君子要有自己内在的中正不倚的立场和原则。荀子说:
“天下有中,敢直其身;先王有道,敢行其意;上不循于乱世之君,下不俗于乱世之民;仁之所在无贫穷,仁之所亡无富贵;天下知之,则欲与天下同苦乐之;天下不知之,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。”(《性恶》)
可见坚持“中道”,是需要勇气和胆量的。认定了“中”的原则和价值,对上不迎合君主,对下不讨好民众,即使天下人不了解,也要“傀然独立天地之间”。由此可见荀子的“中道”绝不是没有原则、一味迎合权威和时俗的“乡愿”之道。
对于君主,荀子在《臣道》篇强调了“从道不从君”的原则。他认为臣对君的“忠”可以分为三个层次。能用道德教化君主,并且彻底把君主感化是“大忠”;用道德调教君主,从旁辅佐他是“次忠”;如果道德教育不起作用,只好随时用正确的思想来对他进行规劝、进谏,是为“下忠”。无论哪个层次,都完全没有不讲原则、对君主个人绝对顺从的意思。相反,荀子在《臣道》篇还鼓励臣下对君主进行“谏、争(诤)、辅、拂(弼)”,这其中甚至包括采取“强君挢君”,“抗君之命,窃君之重,反君之事”等极端手段,强行纠正和终止君主的错误行为。而对于那种不讲原则,对国君“偷合苟容”的人,荀子则称之为“国贼。”
对于民众,荀子认为君主应当“平政爱民”,并且用水和舟的关系来比喻君民关系,指出“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”的道理(《王制》),认为圣人、君子在位,就是要为民办事,爱民富民,因为君是为民而存在的,民却不是为君存在的。“天之生民,非为君也;天之立君,以为民也”(《大略》)。这些都和儒家一贯的民本思想一脉相承。但是荀子又指出圣人、君子不应当无原则地迎合民众,讨好民众。他说:“以偷取少顷之誉焉,是偷道也;可以少顷得奸民之誉,然而非长久之道也。”(《富国》)不坚守原则和理想,一味讨好、迎合民众当下的心意和趣味,换取民众的赞誉,那就不是“中道”,而是“偷道”。“偷道”是不可长久的。我们在现代选票民主制度中看到的一些政客不顾原则和理想,唯选票是求,唯民意是合的现象,在传统儒家看来恐怕正是一种“乡愿”的态度。而荀子则强调圣人君子是道法之“原”,民众只是“流”,“原清则流清,原浊则流浊”(《君道》),圣人君子、理想的“君”应当成为民众的道德榜样,引领民众的理想和价值观。而士君子的辩说则应当“以仁心说,以学心听,以公心辨。不动乎众人之非誉,不治观者之耳目,不赂贵者之权埶,不利传辟者之辞。故能处道而不贰,咄而不夺,利而不流,贵公正而贱鄙争。”(《正名》)这也正是“中道”与“乡愿”的区别之所在。
五、“中道”与王者的“兼术”
“中道”在荀子的政治学说也是一个基本的原则和方法。荀子认为君主如果“不材不中”,那么就会“内则百姓疾之,外则诸侯叛之”(《正论》)。君主“临事接民,而以义变应,宽裕而多容,恭敬以先之,政之始也。然后中和察断以辅之,政之隆也。”(《致士》)也就是说,在全面掌握各方面情况的基础上,进行“中和察断”,是执政者的基本职能。这与《中庸》里所说的“舜好问而好察迩言,隐恶而扬善,执其两端,用其中于民”的精神是一致的。
“中道”体现在社会政治运作上,就是要坚持公平、中和的原则。《王制》篇说“故公平者,听之衡也;中和者,听之绳也”;“中立无有所偏”。这就是说公平、中和、中立等“中道”原理和价值,应当成为处理政事的准则和导向。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,“中”也具有形式公平、形式正义的含义。但是儒家的“中道”又是彻底辩证的,彻底的辩证法是不承认任何绝对的、先验的形式的。因此,荀子所说的“公平”又不是墨家式的绝对平均主义,而是所谓“维齐非齐”,也就是说,在“齐”与“非齐”之间,也要求一个“中”。《臣道》篇引《传》曰:“斩而齐,枉而顺,不同而一。”也就是说的这种辩证的“中道”原理。
所谓公平、中正,也可以说就是要兼顾到不同的乃至对立的方方面面,包括对立的人,对立的事、对立的做法等等。能兼顾、能包容、能摆平,那也就是公平、中正了。这其实也就是“中道”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,“中道”也就是一种“兼术”,兼顾、兼容之术。《非相》篇说:“君子贤而能容罢,知而能容愚,博而能容浅,粹而能容杂,夫是之谓兼术。”
这种体现“中道”的“兼术”在荀子的社会政治理论中有许多具体的运用:例如政策要兼顾富人和穷人,言说要兼顾智者和愚者;道德标准既不能迁就低俗,也不能高不可攀;既要“尊贤”,也要“容众”;既要“嘉善”,也要“矜不能”;既要有自己的立场,也要理解别人的立场;光有人没有法不行,光有法没有人也不行;“不教而诛”不好,“教而不诛”也不好……等等。总之,都是说要兼顾两方面,保持平衡,防止偏颇。
王者得天下,不是靠武力和强权把对立面消灭掉,而是以“兼服天下”的胸怀把对立面包容进来,以“中和”之道化解矛盾对立。统治者要有“兼服天下之心:高上尊贵,不以骄人;聪明圣知,不以穷人;齐给速通,不争先人;刚毅勇敢,不以伤人;不知则问,不能则学,虽能必让,然后为德。”(《非十二子》)而圣君名相的职责就在于“兼而覆之,兼而爱之,兼而制之”(《富国》)。
但是,荀子所说的“兼术”,又不同于墨子所谓绝对平等的“兼爱”,也不是无原则的、和稀泥式的、杂乱无章的兼容并蓄,不是简单地将不同质的东西掺和混杂到一起了事。首先,荀子所谓“兼术”是有道德原则的“以德兼人”。荀子说:“凡兼人者有三术:有以德兼人者,有以力兼人者,有以富兼人者……以德兼人者王,以力兼人者弱,以富兼人者贫。”(《议兵》)“以德兼人”其实也就是以“道义”兼人,相信人和人之间、人群和人群之间,是有可能通过相互交往达成“公道通义”,并在此基础上实现和睦相处的。所以荀子说:“夫公道通义之可以相兼容者,是胜人之道也。”(《强国》)其次,荀子所理解的“兼术”是在设置“名分”前提下的有秩序的“兼”,荀子说:“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”(《富国》)。在“兼”的同时就要同步建立新的秩序,“兼”的过程也就是在不同质之间进行整合,达成新的平衡的过程。只有“兼容”才能“兼制”;同样,只有“兼制”才能更好地“兼容”。这就是“兼术”的奥秘,也是“中道”的奥秘。
六、“中道”与道德修养立身处世
“中道”既是一种方法,也是一种道德修养境界,对个人立身处世也有指导意义。儒家所提倡的德行和人格理想,总体上就体现着“中道”精神[⑧]。
荀子认为,君子的学习和道德修养,目标就是要“防邪辟而近中正”(《劝学》),“治气养心”的方法,就是用“中道”原则来调节,去掉性格气质中过分的方面,使人的心气归于中正:
“治气养心之术:血气刚强,则柔之以调和;知虑渐深,则一之以易良;勇胆猛戾,则辅之以道顺;齐给便利,则节之以动止;狭隘褊小,则廓之以广大;卑湿重迟贪利,则抗之以高志;庸众驽散,则劫之以师友;怠慢僄弃,则炤之以祸灾;愚款端悫,则合之以礼乐,通之以思索。”(《修身》)
一个理想的君子风范,应当是“宽而不僈,廉而不刿,辩而不争,察而不激,直立而不胜,坚强而不暴,柔从而不流,恭敬谨慎而容。”(《不苟》)凡此种种,都是要求君子在个人修养和行为上要善于纠正偏颇,适时调整,归于中正,保持一种“中道”的平衡,避免走向过分和极端。
个人修养是如此,待人接物、为人处世也同样如此。关于君子为人处世之道,荀子在《不苟》中说:君子“扬人之美”,但却不拍马屁;君子直言批评别人,但却不诋毁攻击;君子能屈能伸、身段柔软,但却不是胆小怕事;君子“刚强猛毅”谁也不怕,但却不是骄横狂暴。这都是要无过无不及,保持恰到好处的“中”,不要走偏、走到极端上去。
可见君子有原则,有立场的,但却不会过分。因为最核心的原则、最根本的立场,其实就是“中”。“中”也就是“当”,儒家君子之所长,就在于“言必当理,事必当务”(《儒效》)。荀子说:“君子行不贵苟难,说不贵苟察,名不贵苟传,唯其当之为贵。”(《不苟》)什么是“当”呢?“当”也就是恰当,适中,具体说就是符合“礼义之中”。不“当”也就是“过”。君子和小人的一个区别就是“君子注错之当,而小人注错之过也。”(《荣辱》)
内在的“中”与外在的“中”的关系,在君子品德修养方面也有指导意义。君子是“必先脩正其在我者,然后徐责其在人者。”(《富国》)君子调整内在的“中”以适应外在的“中”,故能合内外之道,发而中节,于是有位育之功。而小人内心不“中”,却要求外在的“中”,故主客观不能呼应,心想而事不成:
“小人也者,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,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,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;虑之难知也,行之难安也,持之难立也,成则必不得其所好,必遇其所恶焉。故君子者,信矣,而亦欲人之信己也;忠矣,而亦欲人之亲己也;修正治辨矣,而亦欲人之善己也;虑之易知也,行之易安也,持之易立也,成则必得其所好,必不遇其所恶焉。”(《荣辱》)
修养也就是要把内心之“中”修到发出来都能“中节”,发乎情而又能止乎礼,最终如果能达到“随心所欲而不逾矩”的境界,内外之道就完全吻合了,修养也就到家了。
七、“中道”与“解蔽”
“中道”不仅是原则和方法,是道德境界,同时还具有认识论意义。荀子强调自己所坚持的“道”是“中道”,因而是正确的。而那些不正确的“道”,比如他所批判的其他诸子百家的“道”,之所以不正确,就在于它们不“中”,它们“偏”。荀子说:“万物为道一偏,一物为万物一偏。愚者为一物一偏,而自以为知道,无知也。”(《天论》)“凡人之患,蔽于一曲,而闇于大理。”(《解蔽》)可见,认识上出现错误,就是因为“偏”。所谓“偏”也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只知道问题的这一面,不管另一面,所以走偏了,偏到“道之一隅”,就不是“中道”了,所以错了。
荀子《解蔽》篇批评诸子各家都有“蔽”。什么是“蔽”呢?受西方哲学思维的影响,人们很容易想到“蔽”大概就是被“现象”遮蔽了“本质”。其实,“现象”“本质”这些概念都是从西方形而上学里来的,中国古代哲学里本来并没有这种西方传统哲学中“现象”“本质”之分,有的只是“本”“末”之分,“源”“流”之分,局部与整体之分。本末源流,局部与整体,不存在谁是现象,谁是本质的问题,但却有主次、高下、先后、因果关系。这才是中国哲学把握问题的方式。
那么究竟什么是荀子所说的“蔽”呢?最能形象地说明这个“蔽”的就是那个著名的盲人摸象的寓言,几个盲人各得象之一体,以为象就是那个样子。这不是因为他们摸到的只是“现象”,摸不到“本质”,而是因为它们只摸到一部分,没有摸到全部,所以认识走偏了。
荀子认为,人都是用“心”来认识道的,而这个“心”有个普遍的毛病,就是容易被矛盾对立面的某一方所“蔽”。任何矛盾对立面的两端,如荀子所列举的欲-恶、始-终、近-远、博-浅、古-今等,都会形成“蔽”,使人不能全面均衡地看问题。荀子把这称之为“心术之患”。荀子《解蔽》篇批评各家之“蔽”,就是指出他们的错误在于对构成矛盾对立的两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:“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。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。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。申子蔽于埶而不知知。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。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。”《天论》也指出:“慎子有见于后,无见于先。老子有见于诎,无见于信。墨子有见于齐,无见于畸。宋子有见于少,无见于多。”可见这些“蔽”都是偏于矛盾对立面的一端,不“中”,所以他们的“道”都是偏道,“一隅”之道,而不是“中道”。
荀子认为要解除这个“蔽”,就要在“心术”上下功夫,破除一偏之“蔽”,多方了解情况,全面掌握信息,然后用“中道”来权衡取舍,“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”(《解蔽》)。具体来说,就是必须要让“心”做到“虚壹而静”。
什么是“虚壹而静”呢?首先要“虚”,就是要悬置心中已有的成见,把心空出来,去面对新事物、新问题。人们在认识事物的时候,心中是不可能完全空无一物的,总有过去的已知在,弄得不好就会成为一“蔽”。所以要暂时把已有的成见悬置起来,以虚心接受新知,这就是荀子所说的“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”。
其次要“壹”。“壹”是对“一”的否定之否定,是对“一”和“二”折中和扬弃。比如一个人以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但是当他知道“二”之后如果又走向另一个极端,以为那个“二”才是正确的,变成只知其二不知其一,那就又偏到另一端去了,那个“二”就只不过又是一个“一”了,又不是“中道”了。所以必须把“一”和“二”统一起来,这就是“壹”,也可以说就是“中”。所以悬置已有的知识,并不是叫人抛弃已有的知识,而只是叫人不要让已有的知识“蔽”住新的知识,最终还是要把新、旧知识“壹”起来,这样才能认识“中道”。
最后要“静”。所谓“静”就是要让“心”安宁,不受各种杂念的干扰。心中杂念太多,就不宁静,就难以正确地认识事物、作出正确的判断,也就“中”不了。好比一个射击运动员参加大赛,比赛的时候患得患失,脑子里有许多杂念,心理压力很大,“心”不能安宁平静,这样他就“中”不了。要认识正确的“道”,心也要静,要平心静气,不受杂念干扰,让“心”像平静如镜的水面一样,不起波澜。
做到“虚壹而静”也就是“大清明”,透彻通明,没有遮蔽,这样才能避免“偏”,保持“中”,均衡、全面、正确地认识事物,遵循“中道”办事。